钱穆在《五代十国之书院》一文中评价五代十国时期的书院为:“它是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潜德幽光,必大兴于后世。”五代十国,虽然因其历史短暂,书院未有长足发展,但是书院产生以来的第一个重要铺垫阶段,连接唐宋书院发展的纽带,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留张书院被考证为五代十国时期全国十三所和江西六所书院之一,属中国最早的私立书院而名载史册,也是宜丰入选年版《中国书院辞典》中的两所书院之一。关于中国书院发展的历史,详见相关文章,笔者不过多赘述。
在宜丰方志中,留张书院的记载最早出在清康熙癸亥《新昌县志》,但仅有“留张书院在县北六十里云峰坛之麓。”寥寥数语,再无更多的历史信息。
年出版的《宜丰县志》中略有增加:
“留张书院,在云峰坛之麓。唐天祐四年()张玉建。元张希文重修。”
年出版的《中国书院辞典》中则更为详细:
“留张书院,在江西宜丰。唐天祐四年()张玉创建于县北云峰之麓。张玉,字云仙,唐天复二年()以诗举进士第,为起居郎,后出任九江观察使,兼提刑狱。『为人清介特立,不与俗伍。』不久,『济阴变闻,玉恸哭欲绝』。遂即日挂冠新吴(今江西奉新)。后迁居筠州之横冈(今宜丰同安乡太平冈)。他为纪念祖先,建留张道院,取张氏留芳后世之意。后兼作书院,教张氏子弟,并将祭祀作为书院活动之一。元代张希文重修。清代院废。原址现为同安中学。”
图为《中国书院辞典》记载
张玉生于唐大中二年(公元年)。祖张仕魁,唐会昌二年(公元年)进士,授洪州新吴(今奉新)县令,遂由河北冀州家于新吴之潭埠游乐坊。唐天祐四年(公元年),张玉辞去官职回到新吴,又举家迁至筠州横岗,为同安张氏始迁之祖。
关于留张书院的记载,目前笔者能找到的仅是上述三条。为此,需要从其它有关史料中继续考证。以《宜丰县志》和《中国书院辞典》的记载分析,张玉和张希文两人均与留张书院有关,一位是创建者,一位是重修者,那么就要从张玉和张希文的史料中寻找证据。目前,能找到的记载张玉的方志,以《盐乘》的《张玉传》最为详细:
“张玉,字云仙。唐末由新吴迁居筠州之横冈,即今太平乡地。为人清介特立,不与俗伍,自为士子,时见有隐忍就功名者,辄唾洟视之。爱读陶诗,每诵一篇,概然想,见其为人。天复二年,以诗举进士第。时朝廷方起复韦贻范同平章事,学士韩偓不草制。玉心韪之,乃以所业诗,交诣偓请见。偓大喜,引为起居郎。越二年,偓贬濮州司马,玉不自安,疏请去,以日夕在帝左右,帝雅重之,出为九江观察使兼提刑狱,时天佑元年也。玉至官,拜陶靖节祠,择其子孙有行谊者数人复其身,令肄业学宫。凡州府所上狱讼多平反,吏民怀之,佥谓张观察真吾主也无何。
济阴变闻,玉恸哭欲绝。或劝之曰:『汴州之事,公知之素矣,特以远臣不能为朝廷効死。今淮南士马精强,距浔最近,闻已移檄诸州,兴复在此举也,盍往共图之。』玉曰:『杨氏世受国恩,今渥新嗣,骄侈日甚。吾观其志,非甘以臣节终者。况温颢之乱,内变未宁,遑能及远。』既而幡然曰:『吾愧不能以搏浪之椎,为国报讐。奈何北面为他人所制,吾宁以唐官终吾身焉已矣。』遂即日挂冠归。先是钟传既据洪州,玉抵里门,虑为所物色,日键户不出。既迁居横冈,以初祖文成侯以下不可乏祀,因构堂冈阴,额曰:『留张道院』。去院里许,有长溪如带,作石梁题曰:『棲隐』,自明其志。”
《张玉传》明确张玉创建的是留张道院,是用于祭祀初祖文成侯以下先祖的场所,并没提及留张道院兼作书院记载。
另外,《盐乘》中又有《张希文传》:
“张希文,字质夫。太平乡人。少有大志,好谈当时事。元大德中,蜀人蒲侯来守郡,客之署中,问政所宜先。希文为疏民间利病与吏弊数十事,侯大悦,因属策具条,教下之属,邑数月大治。方伯连率部使者至,取其所条,命他郡倣行之。李应中为江西行省检校官,屈希文为幕吏,从行至吉州录囚。庐陵民有为豪强诬陷入狱者,希文阅牍得冤状即白,应中平反之。吉守将横恣为民患,数持郡长吏短长。一日,长吏子方从数骑饮城外且归。日未夕,遽遣卒檛鼓,断行人执长吏子及其从者,搒掠城门内。希文白应中曰:『大猾不治,他事何足问?』应中具状申省,悉按治如律,自是军人始知畏法。已而弃吏游京。延祐初,以荐授崇安尹,不赴。寻授翰林待制。所居积书圜,四壁若巢,然人因号书巢先生。京师名公卿日造巢中与语,或流连竟夕乃去。前太常卿李彦方,以清介自许,而与巢同里巷,有弟客死京师,不能归葬。希文怜其贫,即解所佩玉养和质钱百缗赠之,语在虞集书《巢诗》序中。希文故与集及吴澄、刘基相友善,集既为作诗序,澄、基亦以诗赠之。澄题书巢诗云:『食息不离书,令尹非蠹魚,腾身出巢外,编简不如吾。』又云:『醯雞瓮裏天,露蝉殻外身。此巢何处著,六合一微尘。』基诗云:『春愁忽得故人书,喜极成悲泪满裾。冀野驽骀虚伯乐,鲁门钟鼓骇爰居。贫家荡析饥寒切,病骨支离志虑疏。敢以浮名误知己,缄辞写意愧何如。』一时名流无不与之纳交。所著诗文若干卷,俱佚。”
《张希文传》中没有任何文字涉及到留张书院或留张道院,这就让笔者匪夷所思。清康熙癸亥《新昌县志》没记载留张书院由谁所建,《宜丰县志》则说留张书院由张玉创建,元代张希文重建。而《中国书院辞典》则说张玉创建的是留张道院,又兼做书院,元代张希文重建,与《张希文传》内容接近。《宜丰县志》和《中国书院辞典》记载中,除“张希文重建”相同外,对留张书院的叙述完全不同。
笔者近得傅若金撰的《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一文。该文撰于元至元三年(公元年),被收录在《四库全书傅与砺文集》卷九。全篇录入如下:
“先生讳希文,字质夫。瑞之新昌太平乡人。幼颖敏好学,长益博洽,为文章满家。性急义又多材,善谋,早有志当世。喜言治化之术,凡乡里姻族有争,必折以理。其力役征税,贫不能自输者,出私钱代之。大德中,蜀人蒲侯来为郡,得先生,进客之,问政所宜先。先生为疏民间所利病与吏弊数十事,侯大悦,因属笔具条,教下之属,邑数月大治。方伯连率部使者至,取其所条,令他郡仿行之。李应中为江西行省检校官,屈先生为吏。行省遣应中录吉、赣诸郡囚。庐陵氓有为豪民诬致死狱者,先生阅其牍,得寃状即白,应中平反之,活数人。吉守将恣横,为民患,数持郡长吏短长,长吏不堪或不从,将言将怒。闻长吏子方从数骑饮城外且归,日未夕,遽遣卒挝鼔,断行者执长吏子及其从者,搒掠城门内。迟明,官吏尽造诸将第,致饩牵服,谢乃得解。部使者闻其事,一无所诘。先生念莫敢孰何者白应中,曰:『是大猾不治,他事何足问?』应中即令具其事委,悉当以法,上之省,卒从所论。自是郡人安堵无何。
先生去吏。延佑初,入游京师,以荐授百丈尹不赴。所居积书圜,四壁若巢然,人因号书巢先生。京师名公卿、大夫士日造巢中与语,或竟日乃去。前太常李彦方以清介自许,而与巢同里巷,有弟客死京师,其子来归父丧,贫未有所取具。先生闻之,即以所宝玉养和从富人质钱二百五十缗赠之。既发丧,先生送之城外,见其病且跣行,乃还马走城中,更取衣衾,质得百缗与之,使僦驴以往,语在虞先生书《巢诗》序中。然不止是其亲戚言,先生家居时,见城中仁济桥坏,民岁有溺者,以告郡守愿身任其役,卒能成桥。又尝出私钱万缗作石梁横江里,其傍往来道皆砥之。去梁一里所,张氏有故祠,祀玄武神及汉天师者,久废。先生复之,号之曰留张道院。云先生故有痰疾,不事药饵,尝对客谈,辄连咳欲絶,咳已,复谈自若。即客有辞,去必固留之,日为常不懈。一日,从容语客曰:『阴阳家言明年我当死,果死,吾不为夭。』先时其子汝惟尝再至京师,迎先生归,不果。约二年,复来,且必归矣。后至元三年十月,汝惟乃来。十二月二十一日,先生竟卒京师,年七十有四。配胡氏,先先生卒,有男一人,即汝惟;女一人,适李。继黄氏,有子曰大都驴,孙男一人。平生所着,有《丁祭考》一卷、《十三卦考》一卷、诗杂文若干卷梓行于世。汝惟既卜以某年月日归葬先生於乡,来请状。其行将乞铭当代执史笔者,以示来世用。书其事以授之。谨状!”
图为《四库全书傅与砺文集》卷九辑的《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
傅若金的《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撰文时间与张玉迁居横冈的时间相距四百余年,又比《盐乘》编纂时间早五百余年。该行状是受张希文之子张汝惟之托而撰,因而更接近历史真相,更具有史料价值。通过对比就可发现,《盐乘》的《张希文传》中大部分内容与《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相同,应出自《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但《盐乘》的《张希文传》中将“语在虞先生书《巢诗》序中”之后的文字全部略去,却增加了与吴澄、刘基相友善的内容。《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中没提到张玉创建留张书院,而记载的是张希文将一座久废的祭祀玄武神及汉天师者的张氏故祠复建,并命其名为留张道院,但没说明这座道院兼有书院功能。同时,在距张氏故祠“一里”,张希文建了一座石梁(俗称石板桥)。
故一眼就可看出,《盐乘》将《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中的张希文建留张道院和石梁的事件,稼接到了《张玉传》中,由张玉建造。而在《张希文传》中将这部分内容删去不载,这种现象在《盐乘》中经常出现。比如,在《盐乘》的《陶潜传》中,出现将“陶回”改为“陶逸”的现象。《盐乘》乃堂堂一方志,这样的修改行为让人无法理解,给后世考证造成诸多的误导。比如,从《中国书院辞典》中的引用的“为人清介特立,不与俗伍”和“济阴变闻,玉恸哭欲绝”两段文字来看,明显是参照了《盐乘》的《张玉传》之说,故而被错误地写入到正规的辞典中。如果没有《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或许这个讹误将永远流传下去,笔者认为有必要在此给于纠正。
留张书院由谁所建?史料中没有明确记载。但其位置则可根据现有史料来加以考证分析。
按《中国书院辞典》所述,今宜丰同安乡太平冈古称横冈,现同安中学即是留张书院原址。考同安中学历史,其前身为同安五七中学,于年创办,地址设在太平冈。年春,学校撤销,第二年,才改办同安中学。《同安乡志》载:“据清乾隆五十七年(年)《新昌县志》载,境内最早的书院当推留张书院,系唐天祐四年()由本地名士张玉所建,址设距集镇北约8华里之遥的云峰坛南麓。”而在「留张书院」介绍中,则又完全照搬《中国书院辞典》,其观点自相矛盾。《宜丰县地名志》载:“太平岗位于同安北偏东0.5公里太平岗下。清道光间,张氏由同安分此。”与《同安乡志》记载的横岗位于同安北偏东2公里处完全不是一个地方,横岗之名与史料中的横江有关系,而在太平岗附近并没有河流,故可肯定太平岗不是横岗。究其因,可能是因《同安乡志》编撰者没对《中国书院辞典》记载错误产生异议,而是持模棱两可的态度。
另外,清《新昌县志》记载原二十九都共有寺庙八座,阁一座、书院两座,除留张书院外,还有道源书院。无论是道院,还是书院,均找不到留张道院的记载。因此,张希文复建的留张道院应在明代就损毁,故不见清《新昌县志》的记载,并非《中国书院辞典》所述的在清代被废,否则清《新昌县志》中必有记载。
清康熙癸亥《新昌县志》载:“横江东门石桥,里人张质夫建。”张质夫即张希文,这座桥就是《故百丈尹张先生行状》中提到的距留张道院一里的石梁,两种史料得到相互印证。《盐乘》的《张玉传》中也称距留张道院里许有“棲隐桥”,为张玉所建,该桥名最早出自清乾隆《新昌县志》,其中有“棲隐桥,在二十九都”。说明棲隐桥在清乾隆年间还存在,但并非《盐乘》所述的位置。因为《盐乘》把张希文建的石梁当作是“棲隐桥”,实际名称是东门石桥。
目前,同安张氏后裔重视对留张书院历史的挖掘和研究,欲借留张书院来宣扬中国书院发展的历史,彰显宜丰深厚的文化底蕴,同时向世人昭示他们对先祖的纪念。但按《宜丰县志》记载,留张书院的始创时间距今已有余年,期间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沧桑巨变。史料匮乏,舛讹百出,要想更深入地考证,将面临许多困难。张希文作为张玉的后裔,尽管他们的生活年代相距四百余年,但均有喜好诗赋、善断狱讼等个人特点,又因“留张”二字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张希文在张氏旧祠的原址上复建留张道院,那么张氏旧祠是不是留张书院的前身呢?因没有史料支撑,笔者不敢去妄猜。假如张氏旧祠是留张书院的前身,则张希文继承的是张玉“张氏留芳后世”愿望。
图为宅里村周边环境。远处高山即云峰坛。近处桥为仙女路,旧桥垮塌,重建为钢混公路桥
笔者不久前约了几个朋友专程到宅里考查,希望能找到张希文建造的石梁,由此再以史料记载的“距梁一里所”为依据,进而找到留张道院的遗迹,可惜周边的古桥均被改造为公路桥,一无所获。留张书院与留张道院的遗迹早被时光湮没,岁月的洪流卷走了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年华,仅剩下史料中语焉不详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