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何处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胡丽娘含着泪水望着远处自己的闺房一片火光,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母亲严蕊填的卜算子词,从今以后那个活泼可爱的胡丽娘死了,她一定要找到朱熹那个迂腐的老夫子,替母亲年轻时的那段公案讨回公道,也替自己讨回公道。
风光秀丽的武夷山上,紫阳书院,朱熹正聚精会神地给他的学生们讲他的朱程理学,他那认真专注的态度被一位女子看在眼里,她是今天上午刚被朱夫人从山下集镇上买来的,朱夫人很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孩,当问及她的姓名时,她微笑着说:“莫问奴。”出身于书香世家的朱夫人没有觉出这名字的奇怪,只是笑了笑。
“雨外*昏花外晓,催得流年,有恨何时了?”问奴手中拿着刚剪下的桃花来到朱熹的书房,她想等一个时机心平气和地跟夫子说个明白:他那样做毁了她的一生,那个可恶的贞节牌坊,她年纪轻轻怎么能承受这么重的枷锁?
书房里寂静无声,她刚把桃花插在花瓶里,只吸到有人赞叹:“好一个人面桃花!”问奴抬起头,原来是朱熹。
问奴笑言:“堂堂夫子大人也会取笑人”。
朱熹哈哈大笑:“夫子也是人,夫子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你是刚来的?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莫问奴。”
“莫问奴,莫问奴”。朱熹拈着胡须慢慢地踱着方步,他盯住问奴的眼睛:“很有禅意的名字,能说说出处吗?”
“奴婢姓莫,原没有名字,常从这个东家到那个东家之间飘荡,总有人来问奴家的身世和身价,所以就干脆叫问奴了。”
“哦,我说呢,小小年纪会取这么个名字。你可曾认得字?”想着严蕊现在已是中年,不会变成这么小到这儿来,再说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其实他哪里知道,严蕊在入狱之前已经生下了小丽娘了。)
“只认识一点。”问奴怯怯地答道。
“你看这桃花妖艳动人,背一首有关桃花的诗给我听听!”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有一首是我以前的东家写的雨落桃花:明霞艳艳遮柳丛,玉人轻笑乱东风。春使妒催清明雨,殷红片片落泥中。”
“好诗!好诗!好记性!”朱熹鼓掌莞尔。“你去吧,闲时多读点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来问我。”
“谢夫子!”问奴拜了万福,转身走了。
朱熹对着问奴的背影愣了好久,她太像她了,多年前自己的偏见使得她入狱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自己实在有愧于她,但苦于没有机会当面致歉。哎,他看了看桌上的桃花,轻轻念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问奴出了书房门,抑制不住心中的慌乱,向外跑去,刚才差点就要问他了,不知道为何竟然不忍心开口,自己不是非常恨他的吗?
春去秋来,问奴到朱府已有半年,每天耳濡目染,听到的都是一些“灭人欲,存天理”之类的话,而自己却无法反驳这些理论,难怪母亲在遭受非人的磨难之后还是那么崇拜朱熹,并要求自己按照道德礼教去接受那个所谓的贞节牌坊。
这一天,晚风吹着庭前的绿竹,淡淡的;月儿照着万物,融融的。问奴独自在小径上漫步。到这儿以后,自己就像被一堆乱丝缠绕,分不出头绪,一方面朱熹是推自己于火坑中的罪魁祸首,另一方面他的众多理学又是人们尊崇的楷模,而且他的渊博的学识又很值自己去学习。正胡思乱想中,忽听远处隐隐传为笛声,笛音如泣如诉,似在悲叹自己的怀才不遇,待走近时,笛声突然高亢起来,如裂石穿云,霜天里沙漠飞扬,渐渐地遮住了远处的山脉,笛声转为平缓,慢慢地,静静地,似把天上的明月吹落,随后寂静无声。
问奴听到这儿,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吹笛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来,竟是朱熹,他的眼睛亮亮的,那亮亮的一定是泪光,想到这,问奴的心里无来由一阵绞痛,忽然又被自己的这种心痛吓了一跳,自己本该恨他的,可刚才听了笛音之后,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她不仅不恨他,反而欣赏他了,朱熹见问奴站在那儿,定了定神,笑问:“这么晚了还不睡?看你穿得这么单簿,当心夜凉。”话刚说完,朱熹竟被自己的言语吓了一跳,对一个侍婢说这么亲切的话可是前所未有的。
“谢夫子关心,我是被笛音牵来的,夫子吹得真好,改日夫子可要教我。”问奴由衷地说。
“没吵着你吧,可听懂了?教你可以,不过我要看你有没有天赋。”他想起了初见她时,叫她背桃花诗的情形,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
“夫子吹的曲调是不是《驻马听》?”
“不错,你可听出了什么?”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问奴轻声说道。
“好,真不愧是知音,你这徒弟我收定了。”朱熹情不自禁地抓住问奴的手,问奴的俏脸一红,转身害羞而去,朱熹望着她的背影愣了好久。
第二天一大早,朱夫人便来到问奴的房间,问奴慌忙施礼下跪,朱夫人伸手拦住了她,拉住她的手,好一阵端详:“果然是越看越俊俏,越看越可爱。你我二人结为姐妹,可好?”
问奴大惊,慌忙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连夫子都时常夸你天资聪慧呢。”朱夫一脸和气。
“夫子也这么说吗?”问奴的脸上有点迷茫。
“是啊,是啊。夫子常念起你呢!哎!”说完,朱夫人长叹了一声。
“夫人为何叹息?”问奴问道。
“哎,是这么回事,我与夫子结发已有三十年,可惜的是膝下竟无一子,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我已年竟半百,此生再是无缘得子,我对不起夫子,*泉路上我是无言以对朱家的列祖列宗啊。”朱夫人说完已泣不成声。
“夫人不必伤心,只要你们二人恩爱就好,管他什么孝不孝的,没有孩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夫子他敢怪罪与你?”问奴一边安慰,一边为朱夫人鸣不平。
“夫子对我是不错,可是我心里总觉着对不起他。”朱夫人说完重新拉起问奴的手:“问奴啊,你看你从小没了爹娘,总是这样流离失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就留在这儿,与我同侍夫子如何?”朱夫人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这。。。。。。”问奴犹豫了,此事若发生在刚上山时,自己断然不答应不说,还要骂个痛快,但现在,夫子与夫人待自己确实不错,在这儿学了很多做人的道理,难得的是夫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算得上是半个知音,自己已由原来仇恨转而爱慕了,如果不是昨晚听到夫子的笛声,问奴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会爱上夫子。而且自纵火离家出走后,常听路人说起“烈女贞妇胡丽娘”的故事,所以现在即使有家难回了,胡丽娘的身份将在人们的传说中消逝,想到这里,问奴不由落下泪来。
“你是嫌夫子老了吗?”朱夫人见问奴半天没说话,又见她流下了眼泪,以为问奴不同意。
“啊,不,不,不,夫子正当壮年,事业如日中天,我是想着自己身世凄苦,地位卑下,配不上夫子。”问奴慌忙解释。
“你看你,不许说什么地位卑下的话,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了,这亲事可就定下了。回头我差人送些上好的布匹过来,替你做几套像样的衣服。”朱夫人开心地说。
“啊,不行。”
“为什么不行?”
“夫子说:‘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问奴狡黠地笑道。
“哈哈。。。。。”一向稳重的朱夫人禁不住大笑起来:“好,好,我回去叫夫子重写《治家格言》!”
夫子与问奴的婚礼是在红叶烂漫的季节举行的,参加婚礼的人只有朱夫人,他们不想过于张扬,因此夫子的学生们只知道新师母很漂亮,只是无缘一睹芳容。
婚后的问奴与夫子相敬如宾,与夫子也和睦相处,武夷山的各条小径上都留下了他们欢快的足迹,山林里常回荡着他们欢乐的笑声。
日月交替,斗转星移,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冬天,问奴顺利产下一可爱的男婴,朱熹老来得子,兴奋不已,满月一到,他的学生们也齐来道贺,朱府里喜气洋洋。问奴抱着孩子出现在堂前,她这是第一次见朱熹的学生与同僚。学生中有一个叫白蕤的忽然觉是新师母很面熟,他悄悄对同学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新师母。”
一旁的同学讥笑他:“别做梦了,我们都是初次见新师母,除非你半夜三更翻墙。。。”
白蕤的脸急得通红:“我发誓我绝不是在这儿见到她的,哦,想起来了。”
他悄声对同学耳语道。同学大吃一惊:“不太可能吧,你确定没认错!”
“决没认错,我和她是一条巷子长大的,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做游戏的。”白蕤说得很坚决。
“你们在争论什么?”旁边的同学和朱熹的好友都围过来。
“他说新师母就是胡丽娘,夫子亲手提笔批示的烈女楷模!”此言一出,满堂大惊。那
边的胡丽娘也听到了吵闹声,走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白蕤大声说道:“丽娘,原来你没死啊,你娘都要急疯了。”
问奴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大吃一惊:“你是谁?”
白蕤说:“我是小蕤,从小和你一块儿长大的,你记不得了?”
丽娘一看自己竟然被别人认出来了,急得满脸通红,大声喝叱:“你是谁,竟然在这儿胡言乱语,我不认识你。”说完转身回房去了。
朱熹急问白蕤是不是真的?白蕤说:“我发誓,我说得句句是实,天下间没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她们的嗓音都是一样的,老师若不信,我回去把严妈妈叫来。”
“好,好,快去,快去!”朱熹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么无天理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客人们不欢而散,朱熹来找问奴问个明白,任凭朱熹说破了喉咙,她就是不开口,只是趴在床上不停哭泣。
朱熹只好叫朱夫人去问,在朱夫人面前,问奴不再隐瞒,她承认自己就是胡丽娘:“事已至此,我已无话可说,夫人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求夫人留下我,我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
朱夫人满脸泪痕:“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妇守夫节,是你做人的根本,你这样一来,不仅害了夫子,也害了你的孩子啊,你叫他长大以后如何做人?”
“我。。。。。我。。。。。!”胡丽娘无言对对。
“你还是待在这儿不要出去,等你娘来了以后再从长计议吧。”朱夫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天以后,严蕊赶到,她难以相信自己的被火吞去女儿竟然还活着。刚到紫阳书院,她就迫不及待喊:“丽娘,丽娘,你在哪儿?”朱夫人出来迎接,把严蕊带到后院,问奴的房间。
母女重逢,肝肠寸断,朱夫人也在一旁陪着流泪。
朱熹满脸愧疚地看着严蕊:“十几年了,想不到我们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相见,我早就想跟道歉!”说完对着严蕊鞠了三鞠躬。
严蕊说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我早已不怨恨夫子,只恨我教子无方,丽娘对不起夫子的金笔题字啊!”
一旁的朱夫人忽然说道:“胡丽娘,你女儿怎么会是狐狸的娘?”
话如惊雷,严蕊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是啊,你怎么是狐狸的娘?你不是我的女儿,
我女儿早死了!”
一旁的胡丽娘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出自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口,她看了一眼朱熹,朱熹一脸的冷漠,再看看朱夫人,满目狰狞,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和蔼可亲的,自己视同母亲的人了。
她大喊一声:“天灭我,不可活啊。”说完跑出门去。
背后传来阵阵锣鼓声:“抓狐狸娘啊,它往山上跑了。”“别让它跑了,以后出来害人啊,抓狐狸精!”
胡丽娘奋身往山上跑着,后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近,忽然前面的悬崖挡住了去路,她看着背后越来越近的人群,纵身跳下了悬崖。人群跑到了山顶,没有找到胡丽娘的身影,只听悬崖下传来一阵歌声:
我是芙蓉刚出水,
我是紫燕待双飞。
只怨冬日冷风紧,
夜黑黑,路漫漫,
风雨把花摧。
人生难得入佳境,
无边的黑夜何时听惊雷?
你是春风到古镇,
吹动死水浪花扬。
秽语中伤抛身后,
雪霏霏,路茫茫,
只把深情藏。
冰雪遮住春山暖,
催我振翅飞翔。
催我振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