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苏轼
顷在*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俞文豹《吹剑录》载苏轼任翰林学士的时候,问幕下士:“我词何如柳七?”幕下士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岁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王国维《人间词话》里也说苏轼词与辛弃疾词乃词中之狂者。
苏轼在宋词发展史上的重要作用是多方面的,这个是文学史要讨论到东西,此处只说具体的词。提到苏轼词,皆认为苏轼词乃豪放一派,耳熟能详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密州出猎》是也,但是更多的则是像《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之类,极类婉约词,但又写的超脱尘俗,超出了婉约词的袅袅娜娜。这首《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便写得有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在。
苏轼因为与王安石因为变法*见不合,所以请求外任,元丰二年(年),苏轼到湖州还不到三个月,因为“乌台诗案”被捕下狱,坐牢天。元丰三年(年)苏轼被降职为*州团练副使。他住在*州临皋亭,他有词《临江仙·夜归临皋》,后来又在不远处开垦一片荒地,种上庄稼树木,名之曰“东坡”。有《东坡诗》为证:“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他有时布衣芒鞋,行于山间阡陌之上;有时月夜泛舟,放浪于山水之间,表现出一种超脱的旷达,一种世事无挂碍的佛老精神。其实他到底是没有超脱世事之外,儒家济世情怀在苏轼这里也表现得分外明显,只是*途实艰,他能博览众长,出入佛老,所以能所方面排遣自己的郁闷罢了。
*州于苏轼来说,异常重要,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说:“问汝平生功业,*州惠州儋州。”*州位列第一。这首《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便是他在贬谪*州时所作之一。这是一首写景小词,所创之境类于其《后赤壁赋》中所言。抛开*治,抛开苏轼的苦闷,仅沉浸在他创造的神仙世界中吧。
这首词有词前小序,将所有背景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词前小序自张先始,但至苏轼方将其运用得得心应手,与词融为一体。“顷在*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顷”,往昔之意;蕲水,在*州附近,苏轼还有一首词《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鸡。”小序说记得一个春天的晚上,夜游蕲水,道旁边有一酒家,进去喝酒,醉了,乘兴而归,酒意萌发,踏月到溪桥边,解下马鞍,曲臂小憩,没想到打了一个盹儿天就亮了。睁眼看到四周群山环绕,绿树萌新,密密匝匝,蕲水淙淙,如鸣佩环,怀疑这一定是神仙所居。于是就在桥头写下了这首词。这个小序诗情画意,本身就是一篇写景的优美散文。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这两句首先通过了无边际的漫漫蕲水和广袤无垠的空旷天际先营造了一种扩大的境界,给人一种全身心舒展之感。“照野”,说的是月色笼罩下的原野。
有人可能会觉得此处并没有说月色下。但是小序里已经说到他是在月光皎洁中夜游蕲水的。
赏析诗词其实很像解数学题。数学题是在题面上找已知条件拆解、合并,然后根据这些条件解题。诗词赏析也要将诗词的整体元素都纳入进来,打破,再组合,才能享受诗词的无限妙处。所以尽管诗词是形象思维,但是它也离不开理性、逻辑。而且诗词字数有限,所以几乎每一个字都是诗人字斟句酌过的,都不能轻易放过。
“弥弥”,盛大、满溢。这一个叠词是修饰四野还是浅浪?前后都修饰。因为诗里并没有明确的修饰限定关系。朱自清《荷塘月色》里描述,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流泻在大地万物上,“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阿铃上奏着的名曲”。这样的注解让“照野弥弥”丰润了起来。
“弥弥浅浪”,“浅”证明是细风。春风微微拂面,也轻抚水面,在远处看,就像是一层细细的鳞波,一浪赶着一浪,慢慢涌动。月光下的水面泛着一种幽幽的蓝色的冷光,让这个世界仿佛就睡在天地之间这个大摇篮里,静谧、安详。
这一句后将视线延伸至远方的天边,“横空”,言天之阔大无边,在水天相接的地方,飘荡着几缕薄云。夜晚天边的云有些暗淡,像是轻薄的黑纱,覆盖在天幕、月亮上,似有似无,所以说“隐隐”。此句除了营造出空旷辽远安静的月夜境界的景色之美外,从形式上也有一种美感在。叶嘉莹先生的微结构在这里那么完美地呈现。“照野”对“横空”,“弥弥”对“隐隐”,“浅浪”对“层霄”,对仗十分工稳。
“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这一句由写景转入叙事。一人一马游荡于前两句宏阔的天地之间,无形中将宏壮与渺小相对比。
“障泥”是垫在马鞍鞯下面一直垂到马匹腹部起到遮挡尘土泥污作用的垫子。“玉骢”指的是玉花骢,代指骏马。这一句有个典故在。《晋书·王济传》载:“济善解马性,尝乘一马,著连乾障泥,前有水,终不肯渡。济云:‘此必是惜鄣泥。’使人解去,便渡。故杜预谓济有马癖。”
首先这一句整体上概括了《王济传》这个典故;其次,这个典故已经完全化成了苏轼自己。障泥未解,骏马不受控制不驯服,是在以此方式提醒主人,至于提醒什么,此处无言。是因为步入泥污之地吗?
词前小序说他“过酒家饮。酒醉”。说到喝酒,苏轼是不是像李白一样能入“饮中八仙”之列呢?喝醉之后“斗酒诗百篇”呢?诗百篇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能否海饮,就得另当别论了。*庭坚和苏轼是好朋友,他说:“东坡居士,性好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而就卧,鼻鼾如雷。”这话意思是说苏东坡喜欢喝酒,但几杯就醉了,醉了也不耍酒疯,倒头就睡,且鼾声如雷。所以此处“我欲醉眠芳草”既是实情又是兴之所至。“醉眠”,醉于美酒是实情,但是在这样“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开阔境界中,像东坡这样喜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诗意浪漫的人能不沉醉于这美景之中呢?
“醉眠芳草”,春日山花烂漫,开遍田野,春草碧色,绿水清波,情不自禁一首《阮郎归》就吟唱了出来。此时的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一人和一马而已,好不快活自在,也将自己融入到了这夜色美景之中。恍若仙人下凡尘。
下阕从客观描述到心情抒发两个方面更进一步表现蕲水沿岸的风光无限。“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破琼瑶”,“可惜”,可爱之意。“一溪风月”里有好些曼妙在。溪,溪水;风,夜风、春风;月,良月。单看溪是溪,月是月,但是诗人用“一溪”就将它们融在了一起,难分难舍。月色应照在水中,铺满了整个水面,可不就是一溪如银月光吗?又一溪风,夜色、月色笼罩,好似将微风轻轻笼在水面,三者一体,美妙无比,就像是一个琼楼玉宇的世界。
“莫教踏破”,莫叫谁踏破?这话好似对马儿说的,又好似是对自己说的。上阕有“障泥未解玉骢骄”,马似乎通灵,不忍心破坏这水天一色;上文说到,玉骢骄似乎在提醒主人,可能是怕喝得醉醺醺、迷迷糊糊的苏轼策马入水,晃破了这一面水镜吧。
“我欲醉眠芳草”似乎也是因为不舍得摇动这一池的月色。这样一来似乎首先解释了上阕马不走、“我”欲眠的原因,其实也进一步展现月色世界的温柔与美好,而且还为下文做了铺垫。
不忍心破坏,正是因为这美好,再加上酒醉来袭,所以“解鞍欹枕绿杨桥”,就地解下马鞍,曲肱而眠,卸下马鞍,马儿也在这神仙世界安眠,仿佛仙境,宛若童话。也许诗人还做了一个如《后赤壁赋》中那样的梦: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蕲水绿杨桥,揖予而言曰:“蕲水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就在这么一个恍惚之间的梦,被杜宇的一声啼叫所打破,杜宇就像是睡与醒之间的一道门,睡时,江天一色无纤尘;醒时清新明丽。但是昨夜月色下的世界在日光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并没有将“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具体化,有这么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读者自己填补。
说到苏轼也许做了一个《后赤壁赋》中白鹤与道士幻化的梦,一切在恍惚之间。我突然想起了年跨年去了四川眉山,苏轼的老家,有一件事让我一直不能不怀疑命中注定是真的。
苏府后院的木假山堂,两边书“多情明月邀君共,无主荷花到处开”的对联。对联是用繁体写的,繁体的“處”怎么也没有认出来,就来来回回徘徊在这方小亭子里。因为喜欢苏轼的缘故,所以每到一处苏轼遗迹我都会带一本苏轼的诗集,这次带第二本。让我想不到的是随手一翻就翻到了有这一句的诗:“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就是那一页,不多不少。那一刻我真的是无法描述我有多么兴奋和激动。好像自己多年执着于苏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好多事情无法用常理解释。
苏轼在这首美的透明的小词里,表现自己在*州旷放的生活,反映他旷达的生活、处事态度。*州时期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自此他总是浮浮沉沉,时而与朝中亲近,时而远离权力中心,而且后期被越贬越远。他也低沉过,做过最坏的打算,但是总能越过山丘,爬上低谷。有时候特别心疼苏轼,有时候又为他那种放旷、超然世外的精神所感动。所以苏轼能让很多人爱上他,从他的诗词、他的人格魅力,还有他的幽默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也获得一种豁达。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