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在我作为“驴友”深入秦岭的过程中,结识了许多采药人,其中太白县赵军是我最熟悉的一位。他是山民中采集中药材的高手,在过去的几年里,采药贩药曾是他家的经济主要来源之一。今年7月,我再次拜访了老友赵军,并随他一起进山,近距离体验他孤寂辛苦的药材采集营生。
秦岭低山地带的草药几乎已被挖掘一空,采药人需要进入到人迹罕至的高山地带原始林区
太白县的四周,是屏风一样的群山,东南方就是秦岭主梁鳌山(西太白山),老赵的村子在太白县城南嘴头镇。7月的清晨寂静而又凉爽,他拎着短柄药锄,不到6点就出门了。老赵的背囊是一个用绳索扎着口的尼龙编织袋,里面装着砍柴刀﹑棉衣、一包馒头、咸菜和两包方便面,一个带把的不锈钢缸子。低山地带山民进出频繁,草药早被挖掘一空,他的目的地在高山地带的原始林区,那里人迹罕至,夏初可以采到菖蒲、猪苓几种中草药。他计划上山两天,第一天上午走到鳌山北坡海拔米的原始森林,开始搜寻挖掘,天黑后在山上过夜,第二天下午下山。与村中的大部分中年人不同,老赵没有把进城打工作为增加收入的主要手段,他有自己的采药专长。家住号称“药山”的太白山下,野生药材资源得天独厚,采集中草药能给他带来比较稳定的收入。平日他与妻女在家中伺弄十几亩农田菜地,除了积雪封山的冬季,每隔几天就上山挖药材采山货,待家中的药材积攒多了,就把它们分门别类,一并送到县城的收购站。老赵沿着一小径上山,他步履轻快,在陡峭的山间没有片刻的停息,9点钟左右,他已上到中山桦木林带,松鼠在枝丫间跳跃,山雀在树叶后鸣叫,他逐渐放慢脚步,在草丛中仔细搜寻起来。
将近傍晚7点时,老赵停止了林中的采集,沿着一条很陡的小路快步从山坡下到山谷间,此时天光虽亮,但他走得很急,山间不比平原地区,太阳一落西,天立刻就暗了下来,他要在天黑前赶到宿营地。老赵选择的宿营地在溪水旁一块凸出的岩石下,有四五平方米平坦干燥的地面,当中有三块支锅的石头,已被篝火熏得乌黑,山民在这片山地采集,这里取水方便,背风向阳,又临近山路边,是他们露宿的首选地,老赵也记不清他是多少次在这儿过夜了。岩石下有许多动物的粪粒,新鲜的压着干燥的,大多是羚牛和青羊的粪,它们也喜欢在此地避风躲雨。
到了凸岩下,他抛下木柴背囊,拎着柴刀,到林中收集木柴。不到五分钟,他就扛着第二根原木回来了,腋下还挟着一大堆干枯的树枝。当林中光线变得暗淡,远方的山峰依稀可数时,篝火燃起来了,火舌呼呼作响,树枝在火焰里噼啪爆裂,浓烟上下翻滚升腾。老赵穿上棉袄,把馒头和盛满山泉水的缸子放在火边,他坐在石块上,点燃一支香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早晨到现在,他爬高下低,挥锄挖地,整个人就没有停歇过,其间只喝过几口泉水,现在他真得感觉有些累了。
老赵年近五十岁,长得黝黑结实,如果在山路上遇到他,与我们熟悉的山民并无两样。长年的辛苦奔波,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但他的身体状况非常好,尤其是在负重爬山和耐力方面,与城里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相比,有着巨大的优势。山区的生活劳动将他的肌体磨练得十分节能高效,具体地说,摄入能量少(吃得少)却能承受更大的劳动量和运动量。大家都有同感,我们走山路时,虽然空气清新,但仍不停地喝水,而他们却不怎么喝。从这方面讲,他们几乎是半仙之体,这是唯一与我们想象中山野高人所体现出的神秘特征相符合的地方。在传统文化和传奇故事中,深山大泽是神奇之地,而徜徉其间的隐士修行者多具有通灵能力,包括采药人。他们呼吸着天风,饥餐云霞,渴饮流泉,在人迹罕至的深谷悬崖间寻找千年灵芝、人形首乌,几乎都是神仙的候补人选了。实际上,老赵们的采药工作相当的辛苦枯寂,他们一天天低头在草丛中搜寻着,爬高下低,越岭涉河,体力消耗极大,衣服几乎总是汗湿的。
吃罢晚饭,老赵盘算了一番今天的收获。他运气不错,在一株大麻栎树下挖出了一窝猪苓,重约三斤,仅这一样药材就值七八十元。今天还采到了二十几斤草药,有九节菖蒲、细辛、党参、纽子七、灯台七、天麻等,可惜天麻已经抽芽,有些空洞,卖不上价钱了,合计有一百多元的收入。他对今天的收获还比较满意,明日再干一天,采够六十斤草药就可以下山,太多了不仅体积大难以搬运,分量太重走山路人也吃不消。
现在的采药人多是中老年人,年轻人已不愿干这种艰辛且危险的营生了
我与老赵结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正在努力攒钱准备盖两层楼的新房。随后几年中,他作为向导带我上过几次西太白山。说来惭愧,虽然多次进山,点燃篝火的技巧我始终没有掌握。早期上山为了引火需要带瓶柴油,现在上山这些事都请向导代劳了。点燃篝火看似容易,实则困难,要求火旺烟小,又要火势大小适宜,不能过分浪费柴草,也不能半夜熄灭了,我们既没有生火的技术,也没有收集干柴并伺弄篝火一个晚上的体力。山民燃火的技术让人叹为观止,他们能在雨地里几分钟用湿淋淋的柴火燃起一堆熊熊的火焰,这对浑身淋得透湿、嘴唇冻得乌青的旅行者来说是多么的可贵啊。
山间的夜晚出奇得寂静,林中宿鸟偶尔梦呓也清晰可闻。山风平息了下来,天空的星星竞赛般地闪烁着寒光,对面的山坡黝黑而又沉默。老赵坐在石头上靠着岩壁打盹,每过半小时他就醒来拨弄一下篝火,让渐渐暗下去的火堆重新燃旺。在海拔两千米的秦岭上,夜间气温已降至5摄氏度,火无论如何不能熄灭的。他把砍柴刀和药锄放在身旁两边,生堆火也是夜间防范野兽最好的方法。
我曾多次在山上露宿过夜,虽然同伴多多,但入夜以后面对着黑黢黢的深林,恐惧之情油然而生。白日里景色无论是多么清秀明丽,晚上它们全变了。尤其是山风吹拂的时分,有关山精树怪、魑魅魍魉的联想一齐涌上心头,多年来所受的唯物主义教育和科学观念一下子撇到爪哇国里去了。大家都爱把火拨旺,大声谈笑,谁也不愿意离开篝火所能映照的范围之内。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内过夜,个中滋味,唯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才有体会,它会让你知道平淡的家、温暖的床的可贵,对空山修道的浪漫传说有了另一番体会。
与陕南满脑子神秘观念的采药人不一样,老赵并不在意山魈木魅之类的传说,但他也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某些超自然的事情和神鬼之道也深信不疑,他只是认为这些比较遥远,并不介入自己的生活。我曾问他独自一个夜里走山路怕不,老赵说:有一次在山上走夜路,前方出现了大片的“鬼火”萦绕不去,换了别人吓得尿裤子了,我这人火焰高(阳气旺盛),不怕它们来迷我,径直迎着走过去了。走到跟前时,那些“鬼火”自行散了。平日只要不欺人,不亏心,自然鬼神不侵。即使如此,他还是告诫自己,没有十分的必要,晚上不要在深山里乱走。
秦岭山区遇到的采药人几乎都是中老年,山民中的年轻人,不要说上山采药,就是向他们询问上山的路径,也往往语焉不详。他们从小在学校里长大,走出校门后就进城打工,即使节假日返乡,多是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地里的农活都不愿意做,更不可能像父辈们一样终日在老林中奔波了。他们对自己从小长大的山野有另一种观点,更愿意到城里闯闯找机会。老赵的儿子在西安打工,女儿已经出嫁,农闲时节,村子里几乎没有年轻人。识得草药又能上山采药的人少了,结伴上山几乎不可能。现在老赵他们上山,几乎都是独来独往,这种采集方式使他在山上停留的时间不可能太久。
在他年轻的时候,如果三五人结队上山,就能带上米面铺盖等生活用品。他们在深山某一处安营扎寨,搭起棚屋称之为“营房”或“药棚”,白日在山上采集,夜里共宿一处,生活上可以相互照应。采来的草药就地晾干,每百斤鲜药可得十几斤干药材,也可免去搬运之劳。十天半月之后粮食吃完,大家一起满载而归。这是一种高效率的采集方式,现在“驴友们”偶然在深山中见到破败的草棚,炊烟熏黑的岩洞,这都是采药人的遗迹。现在仍有极少的人完全以采药为谋生手段,多来自于四川、湖北、甘肃等地,是贫穷的采药世家,他们主要在秦岭西部的高山地带活动,象候鸟一样春来秋去,把采到的草药就近卖给收购站。他们都是结伴而来,很专业能吃苦,下手比老赵狠多了,有他们出现的地方老赵一般都不去,能找到的药材早被罗掘一空。偶尔这些外乡人也到深山里的“药场”中打工,“药场”是在荒僻山地上人工种植的药材苗圃,需要专人抚育管理。这些外乡人既内行又耐得住寂寞,是“药场”老板的最佳人选。
采药人对大山非常熟悉,所以他们往往也做“驴友”的向导,而且令人放心
有经验的采药人垂垂老去了,山中的珍稀品种也因为现在的中医不懂或不愿使用,药材公司不再收购变得无人问津了,那些曾经在偏方中功效超群的草药在深谷间自生自灭。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曾有山东中医来太白县城坐地收购蜂子七(毡毛石韦),因这种药材陕西本地已多年不再收购,许多采药人不知去哪里采它。那位客商开出80元每斤的收购价,在当时可是天价,仍迟迟收不到足够的药材。老赵很清楚这种药生长的地方,他独自上山,一天就能采到二百多元的草药,这次机会让他好好地赚了一笔。
随着城里户外运动持续升温,秦巴山区的偏远之处越来越多地出现了“驴友”的身影,景观丰富的自然保护区是他们的最爱。采药人与“驴友”在山路上相逢,差异非常鲜明。一方年老,服装工具简陋,一方年轻,配备有各种现代化户外用品;一方在山上辛苦谋生,另一方在山上寻找精神的满足感;一方质朴木讷,一方活跃时尚。如果在异地平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的共同语言,而在山路上,这两种人的人生轨迹交会了,话题只有一个,就是脚下的路。山民们含蓄而又诚挚,他们竭力想搞明白这帮“驴友”的目的和兴趣,并设身处地地试图理解他们的苦乐和情绪。而“驴友”们交流的目的很直接,在重重密林中,地图和GPS都不再起作用,采药人是最好的向导!
老赵偶尔也给登山的旅游者当向导,但每次他都审慎地观察着雇主,琢磨着这些人是否可以当做合作对象,若觉得对方的素质与目标不大相称时,即便对方开出诱人的价格,也设法婉转地拒绝。早年他曾为一队“驴友”带路上鳌山,登顶之后,有位队员上吐下泻,动弹不得,需要尽快出山治疗,而近十人的队伍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有体力能与老赵共同抬人背人,当时山上大雨如注,路几乎无法走,那个胖小伙靠老赵一路背下山。在途中老赵累得掉眼泪,他背着近二百斤的人在山路上连走了六小时,雨地里一步一滑,摔了十几跤,当他实在走不动时,那些“驴友”一片哭声,拼命地恳求他,他们怕那个气息奄奄的同伴死在山上,但他们个个都精疲力竭,自己走下山都困难。老赵说那次是自己这辈子受的最大的罪,让他以后对城里的旅游者总是心存疑虑。
也有旅游区的山民具备现代意识和商业头脑,把向导工作开辟为新的营生。他们先指着云山雾罩的群峰云山雾罩说一通,然后带着一帮男女踏上旅游线路,山上的一切果然如他所言,他也在旅行的过程中展示出了娴熟的野外生活技能和有效的引导作用,因为他对这片山的熟悉,超过了对自己老婆的了解。“真的好专业耶!”有“驴友”在网上交流着并发自肺腑地赞叹一位向导,更多的人慕名前来,搞得这位向导门庭若市。“钻山豹”就是周至县厚畛子乡的一位这样的名人,他原来是采药人兼猎人。这些人默默地独自在深林中,当他们觉得闷的时候,就大声唱起山歌来:“三爱姐呀好眉毛,眉毛那个弯弯一脸笑,月亮溜溜圆,笑起样来像朵花。四爱姐呀好白脸,香脂那个水粉搽脸面,月亮溜溜圆,金丝耳环缀两边……”
近年来秦岭设立了很多自然保护区,采药人能涉足的地方越来越小
第二天下午,老赵采满了一编织袋草药,他在荒草丛生的深林中抄近路下山,六七十斤的鲜草药体积很大,一路上袋子总被树枝扯绊着,他行走很费力气,比上山时慢多了。中午吃了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可能是体力消耗大,他现在还没有饥饿感。林中很凉爽,可他走得满头大汗,衬衣都湿透了。山路沿着小溪下行,他有时候靠着石块休息两分钟,但不敢放下编织袋,一松劲人就再也走不动了。黄昏时分,他来到浅山的缓坡上,远远可以望见暮色笼罩的村庄,炊烟渐渐消散在暮霭中,隐隐传来山下的狗吠。他觉得全身酸软,膝盖疼得不能打弯,现在最想的就是坐在椅子上喝壶热茶。“再过半小时就到了”,他对自己说,脚下又快了起来。
近三十年来,秦岭山区设立了超过二十处国家级、地区级大小不同的自然保护区,这些保护区连接成片,占据了野生动植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林业资源的管理逐步加强,采集野生药材成为破坏生态环境,掠夺野生资源的违规行为。药农们采集的许多种名贵奇效的中草药,都被列入濒危植物名单,成为国家级保护植物。如野生天麻为国家三级保护植物;抗菌作用强效的独叶草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专治劳伤祛风湿的桃儿七(鬼臼)为国家三级保护植物。动物性药材更无可能获得,因为商业价值高的大型动物全是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偷猎违法要坐牢的。我在太白县鹦鸽乡结识的山民老康,年被告与一起羚牛盗猎案有牵连,曾在眉县看守所呆过5个月。
采药人能涉足的地方越来越小,与老赵在一起时,这些也是我们经常聊起的话题,他隐隐感觉到,生态保护政策的落实和林区产权的清晰划分越来越不利于他们这类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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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药:一般的认知即为天然药物,也就是利用自然界三大自然物(植物、动物、矿物)的整体或部分,将其经过简单的加工与合成以后作为医疗用途的叫作生药。
中药的炮制:中药来源于植物、矿物和动物,其中不少品种必须经过炮制才能应用于临床,尤其是具有刺激性和有毒的品种,若不经过炮制或炮制不当,就可能产生副作用或中毒现象。中药炮制的目的是多方面的,可简单归纳如下:(1)改变药物的性能,缓和或提高药物的作用。(2)降低或消除药材的毒性、刺激性或副作用。(3)便于制剂、煎服和贮藏。(4)清除杂物及非药用部分。
太白“七药”:秦岭盛产药材,主峰太白山药材种类最为齐全。太白草药中以“七”命名的称太白“七药”。太白“七药”具有极高的医疗价值,是珍贵的民间文化遗产。上世纪60年代,太白地区的草医药农将太白“七药”编辑成草药性赋和歌诀,在民间中广为流传。据初步统计,太白山共有“七药”种(植物种、16变种),隶属于属、45科,涉及地衣、苔藓、蕨类及种子植物四大门类,现我国《药典》收入太白“七药”6种。太白草药通过长期的医疗实践,形成了其独特理论体系,其理论基础是与中医中药理论一脉相承的。草药配伍同中药配伍一样,是根据具体病情需要,按着用药法则,审慎选择两种以上的药物合用,以充分发挥药效,取得预期疗效。“七药”特点一般不加炮制,配方时直接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