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自六祖惠能以后“花开五叶”,涌现出了许多高僧,其中不乏言行高迈、特立独行者。尤其是“棒喝”与“机锋”,简直成为禅门的重要标志,黄檗宗的创始人希运禅师,更是“棒喝”宗风的承上启下者。
黄檗希运的老师是佛教改革家百丈怀海(马祖道一徒弟),而他的弟子中更是有一人名声在外,那便是“棒杀佛祖”的临济义玄。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恨不能把释迦棒杀喂狗!”
临济义玄可谓是禅门高峻宗风的集大成者,“马祖建丛林,百丈制清规”,他将马祖道一和百丈怀海法嗣的风格发扬到了极致。而作为承上启下的黄檗希运禅师,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开示方法——扇人耳光。
他不仅扇弟子的耳光,还扇师父的耳光,甚至连皇帝的耳光都扇。
佛教诗词系列第八章
一日,百丈怀海问黄檗希运,“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答:“大雄山下采菌子去了。”
问:“那你没有看到老虎吗?”
希运学了一声老虎叫“嗷呜”,怀海马上就拿来了斧子,于是,做徒弟的冲上前去,打了师父一巴掌。挨打之后的怀海禅师不仅不恼怒,还非常高兴地对弟子们说:“老汉今天被老虎咬了一口,你们可要注意了!”(此公案出自《景德传灯录》)
就这样,希运禅师顺利地毕业了,他不久后来到浙江海宁的海昌禅院,住持齐安禅师是他的师叔。于是,齐安马上就任命师兄的高徒为“首座”,但没想到希运很快又打人了。
一日希运正在大殿礼佛,突然有一位小沙弥走过来,看着他虔诚的样子发问。
“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首座礼拜当何所求?”
希运答:“常礼如是事。”意思就是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不应当向外求。这个小沙弥摸不着头脑,又追问了一句:“用礼何为?”那你首座还在这里毕恭毕敬,拜个什么呢?
百丈怀海
话音刚落,希运就一巴掌朝着他扇了过去,把小沙弥都扇懵了:“你这个首座,简直太粗鲁了!”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粗不粗细不细的?”希运说完,又连续扇了沙弥两巴掌。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沙弥是避祸出家的李忱,也就是后来的唐宣宗。(此公案出自《指月录》)
.以上两则公案,除了阐述了禅门神秘又独特的“机锋”外,还活灵活现地刻画出黄檗希运禅师的这位高僧的形象。那么,他在历史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呢?其行迹为何如此放肆落拓,以致与大众印象中的高僧形象截然不同?
要想明白这件事情,就必须回到千年前的唐朝,看看这位大师成长的经历和时代背景。
曹溪嫡孙,百丈法侄
黄檗号希运,福建福清人,生年不详。根据《佛祖历代通载》和《释氏通鉴》的记载,我们大致能推出其圆寂的时间,在唐宣宗(李忱)大中四年()前后。
“曹溪六祖之嫡孙,西堂百丈之法侄。”
这是禅宗僧传给予希运的评价,曹溪六祖指的是惠能,西堂和百丈分别指的是智愚和怀海。也就是说,黄檗希运的法嗣传承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禅门内部都是公认的。
但为何这样一位高僧,却连生卒年都如此模糊不清呢?其实,这与他所处的动荡的时代,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
黄檗希运
虽然我们将达摩称为中土禅宗初祖,但实际上,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开创的“东山法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禅宗的开端。
四祖道信(-)出家以后,为了躲避隋末战乱抵达江州(江西九江),应当地僧俗的邀请在庐山大林寺定居。此后应湖北信众的邀请动身前往江北,在黄梅县西部的双峰山建寺传法,此后他一直定居于此近30年,直到圆寂。
道信选择弘忍(-)做自己的接班人,弘忍此后又移锡到东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东山法门”。他之所以选择更为清幽的东山,除了禅宗初期“小乘自利”的底蕴外,更为重要的还是经济问题。
道信的双峰山僧团鼎盛时期超过五百人,而弘忍的东山僧团青出于蓝,最高时人数过千。这么多的人不事生产,那他们的吃喝拉撒就成了很大的问题。道信是经历隋末战乱,他深切地体会到百姓的无奈,和平时期信众固然可以支持,而一旦战乱大家都朝不保夕,僧团的经济就成为大问题。
因此,道信和弘忍都提倡自给自足的寺庙经济,大力发扬推广“农禅并重”的理念。
弘忍门下出了两位高徒,一位是神秀,一位是惠能。其实在当时,神秀的地位远远高于惠能,他贵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只不过,北禅神秀的法嗣过于依赖皇家供养,后来的发展远远不如遁迹山林的南禅惠能法嗣。
或许有人会问,那为什么禅门经典中的神秀不堪入目呢?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这些经典几乎都是南禅弟子撰述的,包括影响力十分巨大的《坛经》。
对于弘忍以及继承其衣钵的惠能一系法嗣,南山律宗创始人道宣(-)曾经就批评过,认为他们是山林之中的异类。
“排小舍大,独建一家。摄济住持,居然乖僻。复有相迷同好,聚结山门。持犯蒙然,动挂刑网。运斤运刃,无避种生。”
不过,南山律宗经过会昌法难(-)以后就一蹶不振,反倒是被他批评为“异类”的南禅,奇迹般地躲过历次劫难存活至今。原因就在于,双峰山法系下的禅宗(南禅)有着“忧患意识”,长期以来都致力于解决最为底层的经济问题。
其实,最被人看不起的经济问题,才是决定佛教宗派生死的大问题。
五祖弘忍
神秀的北禅当时多么荣耀,但失去皇家供养后就销声匿迹,南山律宗、唯识宗、天台宗等“名门正派”也是如此。玄奘的唯识法相宗将佛教义理推到了顶点,然而,自窥基、圆测之后就不传了,因为他们无法解决最为底层的经济问题。
惠能以后的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百丈怀海等高僧,致力于将禅宗丛林化,以实现自给自足。然而,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安史之乱(-)的影响,他们所面临的挑战是前所未有的。
“安史之乱”结束的时候,怀海才13岁,25年以后他的师父道一圆寂。大唐在这期间由盛转衰,大量的北方人口成为流民逃亡南方山林,他们有的混入禅僧当中维持性命。因此百丈怀海必须要承担起责任,将僧团维系下去,他是一位极富改革精神的高僧。
百丈将修行中迫切需要解决的生存问题摆在首位,创造性地制定了《禅门规式》(即《古清规》),带领僧团走出了时代的沼泽。
而他门下的黄檗希运,虽然距离“安史之乱”比较遥远,但在唐朝国力持续衰弱的现实下,世俗权力与佛教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会昌毁佛就是这一矛盾爆发的集中体现。
马祖道一
急走忙逃,宰相之师
关于“会昌法难”这件事情,其实历史上的观点是一分为二的,有人说它险些毁灭了释教,也有人说它挽救了迷途的释教。它的成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寺院土地不需交税,僧侣免除赋税和劳役,寺庙经济的扩张损害了国库收入;
第二,大量流民以及贫民选择出家为僧,使得国家能够征用的人口流失;
第三,唐朝政府当时需要大量壮丁和钱财打仗,而寺庙正好满足这两个条件;
第四,道士赵归真和宰相李德裕在背后鼓动唐武宗,前者是道教代表,后者是儒家代表;
第五,唐武宗本人在主观上对其没有好感,加上客观上它作恶多端;
唐武宗会昌元年()六月,唐武宗李炎设斋请僧道讲法,已经释放了信号—赐给道士紫衣,下令和尚不得穿着。
次年,他下令没收寺院财产,会昌三年又下达了“杀沙门令”,翌年敕令拆毁寺庙、勒令僧尼还俗。到了会昌五年抵达高潮,唐武宗正式下达文书巩固成果。
“长安、洛阳两都留寺庙两所,每寺留僧30人;天下节度使治所留寺庙一所,僧人在5人(按:僧团最少要4人)到30人之间。除此之外,天下的寺庙全部拆除、财产充公、僧尼遣散还俗。”
当然,唐武宗由此也“大赚一笔”,极大地充实了大唐国库。
唐武宗李炎
“收缴良田超过千万顷,还俗为民的僧尼超过26万,遣散上百万寺院奴仆杂役。除此之外,金银铜铁等物资不计其数,全部由拆毁寺院、熔化佛像、收缴寺产得来。”
如果不是唐武宗次年暴毙,中土的法脉基本上就断绝了。当然,会昌法难对大唐的大多数人来说是有利的,它解决了飘摇欲坠的李唐江山的燃眉之急。
但是,对于黄檗希运这样的僧侣来说,那无疑就是灭顶之灾。一个出家人,遭遇如此“法难”,他能有什么办法对抗呢?没有任何办法,只有一个字——逃,这段岁月令其刻骨铭心。
黄檗希运在会昌二年(),受到了在江西进贤县做官的裴休的邀请,被安置在了当地的龙兴寺。正是在裴休的保护下,希运才免受时代潮流的冲击,继续进行自己的弘法事业。其实他直到圆寂之前,一直受裴休的照顾和保护。大中二年()裴休到安徽宣城做官,,马上就将希运接到了当地的开元寺居住,僧俗之间传为一段佳话。
裴休与希运在江西的谈话内容,后来编辑成了《传法心要》,而两人在宣城的交流内容,又被编成了《宛陵录》。这两部书是禅门十分重要的典籍,集中体现了两人的佛学思想。
唐朝名相裴休
裴休这个人在僧俗两界都非常有名,他在唐大中六年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一共做了5年宰相。历史学家对他的评价非常高,指出其在漕运改革和茶税整顿方面成就斐然。而且,裴休善书法、工诗画、懂佛理,堪称全面发展的高级人才。
裴休在佛学上面的成就,不是穷经皓首那么简单,他所结识的都是开宗立派的高僧。
沩仰宗的创始人沩山灵佑(另一位是仰山慧寂),就是裴休多年的好友,正是在灵佑的引导开示下,裴休才正式地投身到护法事业中。
除了沩山灵佑、黄檗希运外,裴休还与华严宗五祖圭峰宗密交情深厚,他亲自撰写了《圆觉经序》、《华严经法界序》等多篇文章,体现了其深厚的佛学修养。不过,裴休在其上最大的成就,还是与黄檗希运在宣城相处的2年,集中体现了早期临济思想的精髓。
裴休与其恩师黄檗希运的问答记录,自问世以来就受到追捧,至今仍是禅门中人的案头必备书。那么,黄檗希运在禅学上到底有什么样的见解,他因何启发了后来的临济宗风?我们紧接着这个话题,深入地往下讨论。
华严(贤首)五祖圭峰宗密
其实,希运的禅法特点总结起来,也就是以下三点。
第一,融实相与心性为一体,强调“即心即佛”的基本理念;
第二,反复强调“无心为纲”、“无念为宗”、“无求为证”;
第三,极度重视“人”本身,或者说,禅宗到这里开始回归到“人”。
黄檗禅师的思想为何有这样的特点呢?庵主个人的观点是这样的,我们不能孤立起来看待,而要联系到当时的现实环境。为了方便大家理解,在这里举弘忍和怀海的例子。
弘忍的东山法门要迫切地解决生存问题,于是,他对道信的思想进行了阐扬发挥。
第一,行住坐卧皆是修行,这是对道信“作为坐先”思想的突破;
第二,强调“守心”、“看心”的工夫,将外求转向内求;
第三,阐扬发挥“佛性论”,也就是开始重视“众生”而非“佛”。
我们再看怀海,他在义理上的成就不高,但解决了丛林经济的重大难题。
第一,摒弃了达摩、慧可那样的“头陀行”,坚持“农禅并重”的丛林思想;
第二,回答了“僧人种地是否杀生破戒”的戒律问题,答案是不破戒;
第三,以“自性清净”、“心如虚空”的理念,解决教理与现实之间的矛盾。
达摩与慧可
那么,我们通过东山法嗣一系祖师的思想流变对照,就会惊人地发现,面对现实、接受现实、改变现实,是他们孜孜以求的事情。而这背后并非是自立门户式的胡作非为,是佛教真正实现中国化的先声,也是圣教至今传扬未绝的根本所在。
后来的临济义玄等人,正是在希运这一支法脉的影响下,创建了最具中国本土特色的临济宗。事实上,临济也是五家七宗里生命力最顽强的,宋以后四家全灭,唯有临济贯穿古今。当然,近代虚云一人身挑五家,这又是一段悲欣交集的往事了。
开示诗作,激励千年
临济义玄在20岁左右参学黄檗,他不仅发扬了希运掌打、棒喝的接引方式,还继承发挥了希运的思想。
第一,他接受了“本源清净心”的如来藏思想,但是引导禅学走生活化和平实化道路;
第二,采取“四照用”的理念破除“人法两执”,和“棒喝交施”一起形成了临济峻烈的宗风;
第三,具有强烈“自我”、“自由”意识,反复强调冲破一切障碍超越生死、时间,而进入绝对精神自由的解脱世界。
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义玄时刻高呼的“逢着便打,逢着便杀”,以“呵佛骂祖”的方式破除一切外相对立,突出强调“人”本身就是超越一切的所在。
大家注意一下,从达摩、慧可时期注重形式的“头陀行”,再到东山一系高扬“佛性论”旗帜而强调众生,最后到临济义玄时刻高呼“人”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南禅在风雨漂泊的过往中,完成了中国化的历程,同时为中国人的精神领域开辟了全新的栖息之地。
临济义玄
临济义玄所处的时代,较之祖师们更为恶劣,他以直面的勇气和精神超越现实,以峻烈无比的风格警醒世人,这种思想的高度和深度令人叹为观止。
正是一代代禅门宗师们的不懈努力,才使其千百年来薪火相传,在圣教最为危急的时刻保存火种。在本文的结尾部分,庵主想和大家分享首黄檗禅师上堂开示的诗,以作为你我共勉的精神源泉。
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
不经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一日,黄檗希运在上堂开示的时候,对着众弟子诵出这首诗。
他说,尘念劳心是众生日日夜夜都在执著的事情,要想从中挣脱出来绝非易事。但即便如此,修行人也应当像驱使牛马(欲望)那样紧握缰绳(道心),找到自己的着力点(解脱)矢志不移地努力。
这首诗的前半部分,所讲的就是这件事情了。但后半部分却极为高妙,千年以来一直被中国人传颂,无论僧俗都被其勇敢不畏的精神所激励。
五家七宗
黄檗说,不经过彻骨的寒冷,哪里能闻到梅花扑鼻的香气呢?
无论是在家人还是出家人,哪有一个不经磨难就有成就的呢?这种直面一切、无惧无畏的精神,正是禅门历代高僧所倡导阐扬的,也是千年来中国人一直在践行的。汉传八宗至今唯有禅净生生不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有华夏灯火赓续,傲霜绽放的勇气与精神是我们的底色。
隋末战乱、安史之乱、会昌法难、大中之治后大唐江河日下,无数艰难险阻摆在面前,禅宗以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存活下来,从山林之间成长为释教主流。而历朝历代的中国人民,也经历了无数次破碎流离,但始终都没有沉沦到底,如今依旧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这就是“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有梅花扑鼻香”最为真实的写照,也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真实缩影。我们并非全然像他人所说的那般充满“劣根”,历史真实地记录了,一代又一代的先民们,以超越的姿态和直面的勇气去对抗现实的残酷,这是我们自信自强的精神动力。
事实上,佛教也并非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逃避与懦弱,它的底色是无畏与自由。
两千多年前的悉达多辞亲出家,为追寻的正是超越一切的大自由,难道他也是懦弱的吗?而跟随其出家的大部分弟子,都是出身高贵的婆罗门或剎帝利,他们其实无须逃避任何现世的困难。当悉达多高呼“众生平等”时,就证明他已然发现了“人”的存在,他所追寻的也正是人本身的价值与意义。
而世尊涅槃近千年后,在南亚次大陆之北的中土大唐,又出现一批人重拾其教诲。他们为了自由与解脱,发现“人”、尊重“人”、引导“人”,要救度一切在苦难中挣扎的众生摆脱外在束缚,抵达精神绝对自由的境界当中,这是何其伟大又波澜壮阔的事情啊!
好了,本章的内容就到此结束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