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年度大剧,非《觉醒年代》莫属。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周年文艺演出《伟大征程》中,演员于和伟、张桐在戏剧与舞蹈《破晓》中,再现了《觉醒年代》的精彩片段。
塑造革命剧中的正面人物,对演员来说一向是个挑战。但观众对张桐的评价是,他与李大钊虽不尽形似,却极为“神似”。“燕赵慷慨悲歌之男儿,他像一座塔一样,矗立在画面中。”《觉醒年代》导演张永新这样形容张桐饰演的李大钊。
不经历摸爬滚打的演员,演不出好角色。张桐曾是南开大学计算机系的天之骄子,后又只身前往法国里昂戏剧学院留学;他曾是北影厂门口群演里的一员,也是第一位获得飞天奖最佳男演员的80后。当面对质疑跌落低谷时,他也如普通人一般无处躲藏,而重燃希望坚定自我后,他又如禅者一般,清零了所有的执着。
热爱思考,也承受着哲学反思带来的痛,张桐接受甘蔗没有两头甜,“但作为演员,思考与表演两者最好不要冲突。”
壹
理工男的沉思与冲动
盛夏的南开大学,树木葱茏,马蹄湖荷花盛开。思源堂、秀山堂、迦陵学舍,一座座百年建筑静默无语,见证着一代代年轻学子的彷徨与顿悟。年,南大迎来了又一届新生。由于个子高,张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当所有人还在对新校园充满好奇时,木斋图书馆到宿舍的路已经被张桐记在心里。
“没有经过反思的人生不值得活。”不知是哪一天,张桐在《理想国》里读到了苏格拉底对年轻人说的这句话。“那一瞬间有被击中,或者说被点名的感觉。”他说,“就像在漆黑的夜里,大海上忽然亮起的灯塔。”这句话,为张桐此后的人生指明了方向,更概括和终结了他此前的疑惑。
张桐出生在天津市和平区的平房院落里。胡同道路狭窄,却是街坊们聊天的好地方。大人们穿着跨栏背心站在院门口抽烟、打麻将,老人们则坐在马扎上边聊天边给孙子们扇蒲扇。
“我从小就喜欢跟我父亲聊天,听他讲外面的很多事。”张桐说,父亲是个求新求变的人,当过工人、司机,做过驾校的总教练等,当货车司机时,常常半个月才回来一趟。难得见到父亲,张桐便凑在跟前去聊天。“他不会被条条框框锁住,生活得很随性。”
听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比如,6岁的张桐在爷爷六十大寿的时候问:“人死后会去哪儿?”“我只是想知道大人们的想法。”
一路思考着,学业自然不差。年,张桐顺利考进南开大学计算机系。和优异的成绩一起进入大学生活的,还有他对人生的疑惑。
这些疑惑最终发酵成了彷徨。
“大学的生活环境完全不一样。”张桐告诉我,父母不在身边,接触到五湖四海的同学,以及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都成为一个良好的发酵场。大学课堂上性格迥异的老师以及各自的理念,也传递了一个影响深远的理念:不要接受表面现象。
“那时走在南开的校园里,看着行色匆匆的同学,我总会跳出来问自己:这就是我的人生吗?我将来是什么样子?谁来规定我就应该这样活?”
扔进马蹄湖的石子泛起层层波澜,张桐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些深邃的哲学质疑,让这个大一新生陷入彷徨与迷惘。
很偶然,张桐参加了一场讲座,题目是“论青年人的人生价值”。“老师从历史的、当代的,理想的、现实的,物质的、精神的……多个维度讲述,让我大开眼界。”讲座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了很久。
《理想国》里的那段文字,给了张桐最大的信念和支持。“我要向束缚我的一切说‘不’。”他做出了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即便搁在今天也十分大胆的决定:退学,然后出国留学。“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为了离父母再远一点,甚至离当下的生活环境再远一点。”
那是一个为了否定而否定的年纪,出国去哪儿,留学的钱怎么来、出国学什么……所有的疑问都被少年的执着撕得粉碎。由于是先斩后奏,张桐父母得知这个消息后,已“无力回天”,但他们居然卖掉了家中唯一的房子,支持儿子去了法国。
“去法国是临时决定的,之后去里昂戏剧学院更是阴差阳错,此前我都没想过要学表演。”二十年之后,张桐说着当时的冲动,话语中带着自嘲,但这些想法在当时却势如破竹地扰乱和重写了他的生活。一个“阴差阳错”,斩断了此前的烦恼,也为新生活开辟了无限空间。
“去里昂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定数。”法国骨子里是一个革命的国家,所以在里昂戏剧学院,张桐学到的也是质疑和批判。“比如塑造一个人物时,他们会从多个侧面,甚至是角色的缺陷、不足和迷茫来塑造,而不仅仅是塑造光辉的正面形象。他们认为,在抓住人的本质的前提下,这样可以让人物更加立体和饱满。”
历史是偶然也是必然。不接受表面现象、反思和质疑人生的张桐始终走在自己的惯性里,即便是“逃”到了法国,选择了一个此前从未了解过的专业。年轻的张桐更不知道,这样的惯性对今后的演艺事业起了多么至关重要的作用。
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很快就接踵而至。
由于没有考虑到家庭经济条件等多方面因素,张桐在里昂戏剧学院上了两年学,不得不再次退学回到国内。“逃了一大圈,最终回到了原点。”可时移世易,为了他的冲动,父母只能租房子住,与人挤在一套房子里。
回到家,父母没有任何怨言。母亲做的刨冰还是从前的配料,张桐却怎么也吃不出甜味来。“正是因为父母什么也没说,那种无声的支持和对儿子的爱,让我心里更加愧疚。”他说,回天津那几天,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贰
魏和尚“亮剑”
2.8万元,张桐看着账户多出来的这些钱,一点没犹豫,都寄回了家里。“心里是高兴的,这说明我能养活自己,对父母的愧疚也少了一点点。”当张桐说起《亮剑》剧组给的工资时,依然很轻松。
那是在年,他回国三年间,这是第一份正式的工资。
年回国,在天津进行短暂的停留后,张桐决定进京,寻求更多的机会。在北京大兴黄村,张桐与人合租了一间平房,每月租金元。安顿好落脚点,他交了块钱报名费,进了一个群演公司。没有通知的时候,他和很多群众演员一起,蹲在北影厂门口等待机会。只是被相中的几率实在太小了。有时候他也会毛遂自荐,告知对方自己曾留学法国里昂戏剧学院,换回的却是没人相信,有人还回复一个简单粗暴的“滚”字。
“那时候心里没有落差,因为一切都清零了,我就在最底层的位置。”或许是真的长大了,张桐对自己的处境格外清醒。
为了寻找更多机会,他开始带着自己的照片和简历跑剧组。年12月的一个下午,张桐敲开了《亮剑》剧组的门。看到眼前这个高大的小伙,导演问:“想不想演一个和尚?”“我不想演!抗战剧里演和尚,不打仗却念经太没劲!”
好在导演对他心存好感,让他先看完剧本再决定。张桐在他的办公桌——网吧一个相对安静的座位上,被这个角色打动了。深夜,他拨通了导演的“这个角色,不给钱我也演!”
《亮剑》剧照
《亮剑》播出后,张桐凭借“魏和尚”一角终于攒下不少观众缘。这虽然只是一个小人物,可他身上透出的果敢、机灵,已然让“魏和尚”成为经典。
但亮出的这柄“剑”着实是把双刃剑——证明了张桐的实力,也限制了他的戏路。之后张桐接的大多都是战争戏、年代戏,虽摆脱了无戏可演的尴尬,但知晓度并没有随之提升。
在此之后他出演战争剧《铁梨花》、革命剧《雾柳镇》《川西剿匪记》《上阵父子兵》等,都是一样的风格。更不幸的是,在年拍摄一部电视剧时,张桐时常被导演当着剧组他人的面厉声斥责,自信心严重受挫,患上重度抑郁症。病情无法控制的时候,他曾两度想结束生命。
再次面对质疑时,1米83的张桐被打趴下了。“事业、理想、能力、家人的代价……好像那时候一切都是否定的答案。”好在爱情为张桐辟出一块缓冲地带。妻子关思婷,这个在去卫生间路上被表白的女孩,在关键时刻给了他最强有力的支持。
经过长达三年多的住院、吃药和心理治疗,以及家人的陪伴,张桐的病情开始好转。之后又为了重返荧幕,张桐开始健身,努力节食减肥。良好的生活方式开启了生活的良性循环。他开始积极、客观地看待自己和生命本身。
“外出拍戏时,我时常坐在房间里独处。”一套旅行茶具,就足以支撑起张桐的整个精神世界。“我曾经试图逃离,但发现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一定能和自己和解。我想象中全世界都在质疑我,但最后发现这只是幻象。”突然有一天,在与自己的独处中,张桐对苏格拉底的那句话有了更深层的理解:“活在自己的本质里,才是值得。”
一个明了“否定之否定”的张桐再次站起来。
年,第31届飞天奖的颁奖典礼上,当优秀男演员奖公布时,给张桐的特写镜头直接把他面部的意外之态传递了出去。上台后,张桐含糊而谦虚地说:“我没有准备获奖词,也不知道自己能获奖。”只能用朴实的话说,“这个奖杯不是给我的,它是颁给为共和国牺牲的英雄的!”确实,张桐的兴奋早在前一天就“挥霍”了——因为被飞天奖提名,张桐发了一条长微博致谢。
《绝命后卫师》剧照
让张桐收获优秀男演员奖项的作品是《绝命后卫师》。剧中张桐扮演男主角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作为一个将领,他的一个命令就会有若干人牺牲。所以我在剧中展现了他柔性的一面,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在决策部署时的焦虑与忐忑。也正是通过这样的尝试,才能更接近陈树湘内心的本质。”这样独特的阐释方式,让张桐成为第一位80后飞天奖优秀男演员奖获得者。要知道,彼时与他竞争的,可是张译、于和伟等绝对实力派。
“感同身受饰演一个角色,比饰演不同类型的角色更重要。所谓戏路的宽窄,无非是自己的执念。表演本身就是一个成住坏空的过程,演员谢幕了,就应该把它清零。”张桐告诉我,在宾馆里独处的那些时间,他无数次审视自己和角色的内心。“我不是很喜欢在表演前去添加一些什么概念,就像我不喜欢给自己添加标签一样。我觉得在本质里表演和活着,已经难能可贵了。”
叁
“那一刻,我和先生融为一体了”
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鲁迅,青年毛泽东、蔡和森、邓中夏、陈延年……电视剧《觉醒年代》再现了中国共产党成立的宏大背景、历史卷轴。
这部剧让不少年轻观众不由生出一种错觉:剧中那个屡有大段台词的张桐饰演的李大钊先生,跨越时空来给今天的人们讲述那个时代的人和事。
“我出京的时候,读了先生在本报31号发表的那篇论文,题目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就发生了一些感想。其中有的或可与先生的主张互相发明,有的是我们对社会的告白。现在把他一一写出,请先生指正!
“……以上拉杂写来,有的和先生的意见完全相同,有的稍相差异,已经占了很多的篇幅了。如有未当,请赐指教。以后再谈吧。”
这是李大钊先生《再论问题与主义》的开篇,主义之坚定、人格之谦虚掩映在字里行间。
20世纪初,所有人都在“铁屋子”里熟睡时,偏偏有几个人先醒了。就像黑暗与光明交接的黎明,百年前冲破“铁屋子”的信仰之光,至今仍闪耀生辉。李大钊和胡适都是新文化运动的意见领袖,各自又都有着迥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他们有各自的主张,也有各自的彷徨。不同的人遇到了不同的主义。主义之间的“道不同”,会造成先生们的“不相为谋”,也会铸就先生们的惺惺相惜……人性,在那个觉醒的年代,是最为丰富的。
百年后,若要情景化复原这一段历史,也是最为困难的。
在《觉醒年代》里饰演李大钊。
第一次接到《觉醒年代》剧组的电话时,张桐也在熟睡着。脑袋昏昏沉沉地,听到演李大钊时,却下意识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我当时说的可能是‘不想演’。清醒后想想,这里边包含了拒绝和敬畏的成分,还有对自己没把握的成分。”
几天后,带着忐忑不安,张桐来到了导演张永新在东三环的临时住处。其时,永新导演感冒未愈,但还是坚持要见见张桐。“我们见面就是随便聊聊。他也问了一些问题,但我答不上来——我对李大钊先生的了解还只是局限在学校的课本里。”直到试戏,张桐也依然没有定下决心要饰演这个角色,“李大钊先生是中国共产党成立时开天辟地的人物,让这个人物既符合历史,又生动鲜活,太难了。他的身上,家国、个人、主义、理想……太复杂太抽象。”
“但后来我又想,这是一块硬骨头,应该去啃一啃。正是因为他这么复杂,所以才会更富挑战性。”张桐骨子里那股吃苦耐劳的劲儿,最终拉近了他和李大钊的距离。
北京香山脚下的万安公墓,是张桐了解李大钊的起点。那个上午,张桐带着花篮走进了李大钊烈士陵园。“迎面是先生的汉白玉雕像,我行过礼之后在那里站立了许久。”像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本孤本典籍,张桐从烈士夫妇墓到纪念石碑,从邓小平同志书写的题词到中共中央撰写的碑文,都逐字逐句读过,恨不得刻在心里。
为了了解李大钊的主义,张桐找来了文集、自传参考。李大钊熟读《共产党宣言》,张桐去看;李大钊熟悉《资本论》,张桐也去研究。“不敢说全部读完,但也力图能够更多的了解它的本质。”为了了解李大钊的生活,他追随先生的足迹,并走访了他的后人。《觉醒年代》在李大钊这条人物线上除了展现人物思想层面的转变与探索,也展示了他生活的多个方面。张桐说:“他心里装着国家、装着民族的同时,也装着对家庭、对妻儿的爱。这样的塑造能让这个人物更立体和饱满。”
张桐试着对剧本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剧中李大钊和妻子赵纫兰有几场戏,便是在张桐建议下增加的。李大钊从日本回国见到许久不见的孩子,并没有儿女情长般地宣泄情感,而是采用了一种克制的、保持距离的方式,等待,交谈;另一场戏,他向爱人坦陈了政治主张和志向,以及可能会带来的危险后果,台词平实而富有力量。“直至今时今日,那一段戏仍然能感动很多人。那些话,其实是他给家人的一个交代。”
慢慢地,张桐一步步走近这位思想巨人。刚刚开机的第二天,演绎胡适和李大钊就问题与主义的争论时,张桐的表现就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是一段在电视剧里极其少见的戏份:15分钟里,李大钊独自阐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观点。这期间仅有学生几句台词,剩下的,就是张桐一个人几千字、夹杂着政治经济学专有名词的台词。开拍前,导演张永新语气中带着“理解”:“不用一口气拍完,哪儿断哪儿来,交给你啦!”结果,15分钟的戏,张桐一气呵成。停机后,导演愣了几秒,在监视器里说:“我们全组工作人员给张桐老师鼓鼓掌吧!”
“这掌声,对我来说是一种肯定。”但张桐接着说,其实那段戏对他来说并不难:“大钊先生的共产主义信仰非常坚定。我和先生之间,就是靠这种‘信仰’进行的连接。所以拍的时候,我觉得不是我在说,而是当年的先生在说。”
这给之后整部戏中李大钊的塑造奠定了基础。于张桐而言,这次的饰演更是一次心灵洗礼。
剧中有一场戏,用写意的镜头展现李大钊攀爬长城,象征他在革命中不断摸索前行。拍这场戏的那天,剧组选择了一段野长城,所有人都扛着设备坚持爬完了。“风很大,日头也晒,过程很艰苦,大家都想到了红军长征。”张桐回忆,“我爬到山顶,眺望远处的山川河流,俯瞰脚下的绿树红花,那一瞬间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正是怀着对劳苦大众的悲悯,对祖国山河忘我的大爱,才让无数共产党员抛头颅洒热血。我们正在拍的这部戏,正是回到了党的初心和起点。”
张桐还是习惯称李大钊为“先生”:“那一刻,我和先生融为一体了,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坚定地信仰共产主义了。在那个觉醒的年代,这就是挽救中国的唯一出路。”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艺绽
本期作者:李祥
本期编辑:金力维
本期监制:李红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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