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阴霾寒冷的冬末,与哪一年都不一样。自然我记起了毛泽东主席一首七律“送瘟神”,当时他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诗中是这样写的: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这首诗作于年。当时中国有六亿人口,其中不少还是文盲,但他们懂得何为善良,何为诚实。今天,文盲一词已是日常用语的盲区,却仍有不少识得大字、油嘴滑舌却不知自己正在干的事是犯罪的法盲。
谁能想到——往后的腊月、正月已皆成祭日。武汉人、湖北人乃至更多的中国人将留下一截欲哭无泪、欲吼无力、欲出户却闭门的记忆,肉体的、精神的——刻骨铭心。
谁能想到——每天的朋友圈难以数计的表情包全集中在了祈祷、泪目、握拳......一个虚拟的表情包,竟承载了人们此刻无语的最真实感情!
还是让情感记忆暂时回到曾经的温馨岁月。下面这篇文章写于十年前,里面有我熟悉的校园以及围绕着它的街区,还有几位可亲可爱的大学同学。
谁能想到——刚刚度过了本该欢乐的春节,其中一位就在重症室中离我们而去。
曾经美好的岁月,在心中,不言谢幕。
好了,让我们一同来看——
“昙华林·校园记事”
昙华林、凤凰山、粮道街、云架桥、胭脂路、华中村,这些地名又是山又是林又是村,城中有连成一片的这般地名,听上去蛮可以会出些诗意来。美院在昙华林中,校园的老师后来给自己居所或是一旁的景致起了诸如半亩园、村中村、八分荷塘等等雅号。
昙华林,它的故事或是传说,伴着地脉中的风俗流转人情事功文化搏动积蕴回荡,让人有些神往。昙华林——名字好听,写来又好看,用作题目,将要写的人物也可一并攀附上去。
刘寿祥《带黑布林的静物》,纸本水彩74.5x70.5cm,年
壹
昙华林历史远比我们知道的要丰富得多。这一带民居平实,在小巷中走上不一会,便会有一幢民国初年中西合璧式小楼从逼仄简陋的民舍中露出一截身影,让人诧异好半天。不过若是读了些近代中国历史掌故,也就视为平常了。一些很是别致的建筑,如教堂、医院、公馆、学校、私宅,它们模样依旧,内里却已被掏空,多不再是原来用途了。有的小门终日锁着,让人生出有故事情节的联想。
早期西方传教士、中国共产党人、国民革命政府、学者和商人,还有一代一代操着武昌口音的居民们,在这片城区留下印记难以磨灭。自辛亥武昌起义以来,中国近代史风云生成盘旋于此,又呼啸至大江南北。
由昙华林向西南方向扩至方圆三公里内,有崔颢题诗李白不再放言的黄鹤楼,登高极目楚天,方得“唯见长江天际流”。还有不动声色砰然一声枪响撼动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起义门(明年是首义年)。离得不远有立了孙中山铜像的红楼,抱冰堂、长春观顺蛇山逶迤,宝通禅寺附近更有不仅可食可赏亦可作馈赠佳礼的蔬菜珍奇——洪山菜苔等等。不知是依傍长江还是毗连蛇山,昙华林一带树木植被格外滋壮。
历史,其实是书本上或是口传中的年号,在想象中若即若离。虽不可触摸,感受它,却可以实物见证。读书时,问起上年岁的人,说美院所在原是武昌城墙处,此地段挨着忠孝门。当时武昌城,光城门就有差不多十个。上世纪初北伐时有战事在此爆发,曾现攻城不下致使城中所困多数居民饥馑横尸街头的惨景。
昙华林的故事像是无风细雨洒落小巷,来来去去,坠困融入老宅旧舍的门楣台阶和青石缝里,无法拂去。于是,这些故事在温暖的拥挤中在无间的芜杂中,将发酵了的味道散漫开来。各式人物纠葛起历史沉重的轰响和日常轻松的枝节,一律由岁月拉扯成可供描绘的画面和可以作出的文章。
贰
家中凭窗外眺,昙华林周边片片林立的广厦好比舞台远景,天际线是很难看全了。白日,可见高大的悬玲子树杈上筑有喜鹊巢穴;晚间,校园内黄鼠狼在夜归的车灯前横跳窜跃。夏季,榆树朴树蔓枝横连,浓荫相间;冬日,倔硕的枝树刻划在空中交叠飞舞,现出供人品赏或是写生中的画意。
去年入冬,在学校工作了大半辈子且懂园艺的老师情嘱工友,不要扫去落叶,留作来年可沃化为土,复又滋养大树,春吐嫩绿。果然,经积叠的树叶覆满了树旁几百平米的土地,浅绿、淡黄、土褐……像调色板上排出的色彩渐渐显变,不时见过一些小鸟蹦跳追逐觅食搅动落叶煞是好看。这片土地润养了大树,大树也生出了几代人的记忆。
七月流火,八分荷塘。夏荷初露,每年都有毕业生们穿了学位袍拉老师一起合影。有一场景记忆中很是抢眼,猜想是因演出需要,学生着五四时期装束,女生素衫黛裙,短发齐耳;男生则清一色制服,单领紧扣,相伴结群,摆出剧照中的青春姿势。阳光透进树叶间隙,忽大忽小一块一块地洒在学生们身上。鸟声破午,云静天高,光影错动,将岁月也恍惚了。
历数一个一个很值得夸耀的校友,无不在此学得知识懂得事理憧憬人生,且知恩图报,将一切又化为新生代的追忆与梦想。校园里,不知曾有多少墨汁流淌,也不知曾有多少油彩堆积,没人去算计,自然也无法算计。渐渐孕育出昙华林的荣誉和居民的得意,在看起来还有些陈旧世俗的街区中敷上了更多理想的色彩。尤为称道的是有了校园里花红柳绿间学生的蹦蹦跳跳,将这里可以列为学问的内容,一一编入自己的论文或是画面,成为学问,这里自然也就有了可以续接上的文化生命力。
叁
上世纪末,老城区改造,期盼中轰轰烈烈天翻地覆的城市新生活就要开始。时常可见街边户外用白灰或是红漆写出来的“拆”字,外画一个大圆圈,分外刺目。许多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也被裹挟进摧枯拉朽的行动中。还听说这一带有学校拆除老建筑用于修建学生宿舍时,发现有历史价值可观的文物。
都说风水地脉最宜承接前人所聚灵气。学校有二幢旧式小楼,钱基博先生曾在此住过,房东们都这么说。经历了这么些年,不知踏上去嘎叽嘎叽的楼板声响扰醒了多少房客的梦乡。拆去还是保留,曾引起了一阵子争议。修缮改建后,市府授予了“优秀历史建筑”匾牌,常见有人群驻足指点拍照存念。会客室内,镜框镶有一幅讲义稿,是装修时在老房子顶层阁楼中发现,不知是何年何人所写。稿纸泛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很容易推想出秉烛的先生,一定是心目中当年知识分子的模样,砚台边一定有一杯浓茶,抽不抽烟就不一定了。国事家事心中事都在听窗外蝉躁闻落叶生风日复一日的学问中融化。
这里的幢幢小楼,或红瓦或青砖。白天,高大树荫掩映,光影借清丽的空气闪烁抖动,极静。晚上,窗帘透出暖光,离得近了,还可听到舒缓的钢琴声和人走动地板上发出的挤压声。若干年前一名留学生说她想象在中国读书能住上的应是这样的小楼。
如今昙华林,变了些样,已作为颇有特色的历史文化街区。改造者们有意浓缩了建筑中的历史符号,依次排列,颇似拉开了幕帘看真人演出的剧目。记忆在这样的空间中轻易就被短暂错位,引得了许多希望将时光混淆的居客游人,甘愿漫步在阳光总照不全的小巷,肩头比着人家的窗户,左看右看,喜欢眷顾以前的时光填充起今天生活中的空白。好比晴天出游雨天便关窗一样,心境总被调适成与自然状态一致。
肆
上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强劲的生命触须,一下子在各个角落蓬勃起来。好像只要随便搁上一个摊位想做什么生意都可以赚得钱似的。学院周边做小生意的象每年入校的学生一样,越来越多。只是学生面容不太容易记得真切,而周边商铺店主模样倒能记得一清二楚。对脑筋灵光的人来说,这真是做生意的好时光。
学院北门外(说是门,逼窄仅同厕门,体态肥硕者出入时旁人还得谦让一番),退休的校工合伙开了一个小店。说是店,其实,只是在门外路口粗大的梧桐树间牵搭起一块雨布,摆几张断腿修复的桌櫈。天气爽朗时,雨布看着嫌多余会被胡乱地扯在一边。目力所及,一个水龙头都不见,谁也不在意起码应有的卫生条件。
下课后,学生老师陆续就餐,坐着站着的都有,大家都乐得在大树下,围着油腻的桌子吃饭,食客夹着筷子口中咀嚼着与相识的路人打应招呼。脚下混着树叶的泥土,现出自行车辙,无人清扫。一排排油污的塑料篓内分装着青椒香干时令青菜等等,一字排开。一只勺子,配上指缝有黑垢的壮手,师傅不停搅动碗中的精肉鱼块和佐料,翻来覆去敲击铁锅声声清脆急促,油珠汗粒交相飞溅。肩头搭着的抹布,弄不清是揩汗还是用来擦桌的。真不知切好成形的菜直接倒进冒着油烟的菜锅前有没有洗净,也看不清盛菜的盘子是怎么涮洗的。反正食客们呼出几个菜名便小酌小饮,将赤着的一只脚移上櫈来,埋头扒饭,此番情景想起来都香喷喷的。
周边小楼依旧安静如常。学院喜好命名者管这个小店叫“快活林”,很是贴切。
伍
入学时,是70年代末,学院经常停电。想必供电局看这里民居成片,巷小弄窄,分不出其中还有个清晰的校园,自然划入限电区域。同学们多从家中带上自制油灯。晚上,借灯捻摇曳的暗光,做些功课或记下些学习心得之类。
更多这样的时候,则是相约一呼,背上画夹,到附近大东门蛇山坡上小旅店中,循着门缝透出灯光的客房,叩门或径直推门询问可不可以画像。房客多半一时半会儿听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或谁给谁画像,常错愕好长一阵子。那时,人们相互间戒备心理还相当松懈。只要如实先做一番点头嘻哈的自我介绍,便呼啦啦鱼贯而入,黑乎乎坐下一片,哄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旅客充当模特。有的同学隔远了,嫌看不清,顺手将客人枕头也垫在屁股下,弄得客床狼籍一片。同学间有约在先,如客人点中哪张画像,则必割爱相赠。结果弄得个个都担心自己的习作成为赠品而早早起身溜出或虚意力荐他人。
经常画灯光下的模特,五官投影形状和规律已了如指掌。后来,看黑白剧照中漂亮的好莱坞影星玛丽莲·梦露面部,尤其是鼻子下呈蝴蝶形标准投影形状,自然会想起在小旅馆中见到类似光影的那一段时光。
陆
接下来,写几位同窗,先说鲁虹。
十年“文革”,千变万化,颠三倒四,校园几遭蚕食殆尽,似乎连围墙也用不着了。相邻驻军,森严壁垒。周末隔壁院里经常放映解禁的片子,大部分是黑白。道听途说的放映内容,撩惹得我们常借晚自习伺机跃墙借夜暮混入露天影场,有时还须在暗处潜伏好一阵子,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日黄昏过后,班上一干人着深色衣裤,专司瞭望的眼尖者压低嗓门,一声令下,一团团黑影扑咚扑咚跃墙下去。围墙另一边有草地也有泥土,落地的同学顾不上尘土腾起扑入鼻中,分散着一个一个地迅速消失在未开演前的夜幕之中。平常精明十分的鲁虹未能及时隐逸,被卫兵当场喝住,令其与拿获的小毛头们排成一列。这些孩子在周边巷子里居住,是在围墙的另一方位以同样方式潜入,他们可能连电影名字都未必知道。鲁虹自知模样显然属队列中另类故竭力佯装为同类一员,听任卫兵操练口令呼来唤去厉声训斥。夜色中,不知他当时是何种表情作何感想。夜半,同学们相继回到宿舍待他返回,还不忘借慰言又有意取笑一番。
毕业创作那会儿,我与他结伴,顺长江下游至南京经无锡游苏杭访绍兴取宁波到定海登普陀山,再经沪返汉。忆彼时彼景,舟行太湖,烟波浩渺,恍若航海;杭州黄宾虹纪念馆光线幽暗,只得对着画面以文字记录心得;投宿绍兴小镇客栈,与进城卖猪的农民上下铺同居一室,夜半,分不清是人在打鼾还是小猪在哄鸣;普陀山露水中洗漱时静听晨钟,寺庙中年轻的工作人员(还记得喊他小王)盛情款待……氤氲的江南空气一直滋养着这一段记忆。
想起实在不好意思,鲁虹与我因一心想着多走多看节省盘缠,竭力降低出行开支(二年级时,我二人作品参加全国青年美展,应邀赴京观看为省路费也有逃票的企图),沿途上车不买票渐成常事。在宁波乘坐公汽竟能拎包提袋上上下下而分文未付。心中准备着若遇不测,便力陈外出写生财力不支作为最后争辩的底牌以博同情。如今想来,很是搞笑。
此行画写生多少已不再记得。出发前贴身揣有人民币50元,回家后里里外外掏出各种票据一一清点核帐,尚余数元。至今想起颇为自得。
如今鲁虹已是美术批评名家,思维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