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7月22日,潘玉良已感觉到生命在快速流失,她想,也许客死他乡就是她的人生结局了。
她托人叫来丈夫潘赞化生前的好友王守义,颤抖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鸡心盒项链交给他,这是她与丈夫结婚时的项链,里面有他们结婚时的照片。还交给他一块怀表,这是蔡锷送给潘赞化的礼物,潘赞化又送给她留做纪念。
这两件礼物她如生命一样珍爱,并贴身珍藏,即便是在最饥寒交迫的时候仍舍不得售卖。
她嘱咐王守义:“现在我不行了,这两样东西,请你带回祖国,转交给赞化的儿孙们。”
王守义两手紧握项链和怀表,哽咽着点点头。
潘玉良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告别了这个世界。
生命的尽头,所有的绚烂不过是烟花一场,对于潘玉良,辉煌、荣誉其实就是浮云,而最终惦记的仍是她的丈夫。
01不爱红尘,似被前缘误
有时,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陷入逆境还能坚韧地活着。
17岁之前,她的经历中只有悲惨的童年和残酷的青春,她体验到的仅有这世态炎凉。
年,她出生在扬州一个贫穷的陈姓人家,取名陈秀清。不到一岁,父亲去世;刚到两岁,姐姐去世;八岁那年,母亲去世;投奔舅舅后改名张玉良,她包揽了各种累活重活,寄人篱下,每天生活的胆战心惊,习惯了被人热嘲冷讽,可对于她而言,这才只是磨难的开始。
在13岁那一年,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的亲舅舅,为了偿还欠下的赌债而把她无情地卖给了安徽芜湖的怡春院,就这样她从寄人篱下被推入到深渊的火海,年少的她迎来更绝望的人生。
现存的早年自画像上,依稀可以看出她的清丽,不太像后来被她丑化的自己,外貌的美对于她或也是原罪,无依无靠,坠入红尘,她无法忍受妓院的生活,拒绝接客,她逃跑一次,就被抓回毒打一次,知道逃不了,她就一次又一次上吊,并不惜牺牲自己的容貌。
我们在描述一个人的传奇时,都可能会加上一句话,当她/他走投无路的时候……
她17岁那年,走投无路,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
那年,潘赞化刚到芜湖任职海关总督。他参加过辛亥革命,在那时也算风云人物,在接风宴上,当地富商和官员安排了一群漂亮的歌妓,这里就有被迫参加本次活动的张玉良。
她拨弄琵琶、慢启朱唇、唱起南宋著名女词人严蕊《卜算子》,一曲古调被她唱得婉转回荡:“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潘赞化的目光悄然落到她的身上,他问这是谁的曲子?她说,南宋天台营妓严蕊。
他们一问一答聊的投机,走投无路、心生绝望的她开始端详面前的这位男子,阅人无数的她,看出这名男子的不一样,她不愿意这样自甘堕落,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当天晚上,她被安排送到潘赞化的住处,潘赞化叫仆人回复“我睡了,叫她回去”,可能是于心不忍,他又补了一句,“你与她说,明天上午如有空,请她陪我看芜湖风景”。
这位难得的君子,没有乘虚而入,没有看轻她,而是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帮她,她更加笃定他是她一辈子要追随的人。
年轻时潘玉良02涅槃新生,一波三折的求学生涯
一个经历坎坷的女子,遇到一个疼爱她的人,就是一场涅槃新生。
潘赞化善良识珠,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把她从苦海中救出,他让她睡在自己的卧室,而自己住在书房。他对她说,你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死死盯着潘赞化,告诉她,如果不是嫌弃自己出身,她愿意一生一世追随,因为,“没有你就没有我”。
潘赞化深受感动,不顾自身名誉,不在乎她的出身,在陈独秀的见证下娶她为妾。
婚后,张玉良改姓为潘,名世秀。只要他在身边,妾的名分她也非常满足。
但是,正牌妻子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娶了一个青楼女子,一个大家闺秀与一个青楼女子在一起,在她看来,简直是贻笑大方。
这是天大的耻辱。
她百般挑剔、万般刻薄,潘赞化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带她到上海定居,他们住进了一个叫做渔阳里的地方。
在这里,她迎来真正的新生活。
成熟的爱不是要圈养对方,更不是要同化她,而是让她成长、带她进入更加广阔的天地。
潘赞化,不是要娶一个全职太太,不是要一个苦闷的家庭妇女,他对她不仅嘘寒问暖,更是爱到呵护至极。
潘赞化为她买了笔墨纸砚让她识字诵书,还请了一位老师专门补习文化功课。她学习之余,也会趴在窗台看隔壁画家洪野画画,她好像也喜欢上了画画。
有一次,洪野请她描上几笔,还弄来一本《芥子园画谱》让她临摹,无心之下竟挖掘出一个绘画天才,从未动过画笔的她天分甚高,这让洪野动了收徒之心,而她和丈夫的证婚人陈独秀也仿佛发现了她骨子里的那一份才情,极力怂恿潘赞化让潘世秀学习绘画。
洪野告诉潘赞化:“我很高兴地向你宣布,我已正式收阁下的夫人做我的学生,免费教授美术……她在美术上的感觉已显示出惊人的敏锐和少有的才情。”
她在生命中遇见了愿意支持她的人,不仅是幸运,更是坎坷人生的回报。
不久后,洪野劝她报考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她的专业考试成绩排在第一。
但是,榜上无名。校方的答复:录取了她这种出身的学生,岂不是给了卫道士找到借口。在他们眼中,青楼女子的身份始终是她一生的污点,这个污点会损害学校的名声。
洪野得知此事,大怒并到学校质问和交涉,最终改变了校长刘海粟的看法,刘海粟亲自在录取名单上加上了“潘世秀”三个字,就这样,她成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第一位女学生,在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在那里,她接受到更加专业的培训和教育。
在学校,随处可见她勤奋习画的身影,她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她执著于人体绘画,在她看来,人体不再是一种泄欲的工具,人体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一种可表达、可叙说的艺术。为了更好学习人体绘画,她特意去了澡堂子,面对一群女子临摹绘画,因而被洗澡女子追打。特立独行的她受到舆论攻击,更多的时候,她会趁丈夫不在家,对着镜子中自己的裸体临摹。
而把她推到离经叛道舆论最高点的是她的毕业作品,画布上是她全裸的自画像。
一时哗然,贬褒不一。
学校的一些同学甚至要求退学,他们发誓不与妓女同校。
刘海粟意识到,这位学生的艺术才华在国内可能要被抹杀,遂建议她留洋海外。
潘赞化03再次离别
她担心过,一个结了婚的女子在绘画上展示自己的裸体,这绝对是对丈夫的不尊重。
潘赞化虽然也不太理解这样的人体艺术,但是没有禁止自己的妻子这样做,或许这就是她的追求,对于她而言,丈夫的行为不仅是爱,还有一份知遇之恩。
为了支持妻子学习,潘赞化为她申请了官费留学的资格,并请了一个老师教她法语,提前铺好路。年9月24日,她怀着感恩和思念,独自走上异国他乡求学的道路,在法国里昂大学办理了入学手续。
登记册上她认真的写下了“Y.L.PAN潘玉良”这个名字,自此,她改名潘玉良,使用一生。
这一去近八年。
国内政局不稳,潘赞化的工作也不顺利,失去了海关公职,家庭经济一度很紧张,潘玉良有4个月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件和费用,她经常饿肚子上课,甚至在课堂上饿晕了过去。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大家同情她要给她凑钱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了一张汇票,那是欧亚现代画展评选委员会邮寄的,她的《裸女》获得三等奖,奖金里尔。
靠这笔钱,她撑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一直到毕业。
年,她回到了祖国与丈夫团聚,并受刘海粟校长的邀请,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任西画系主任,两个月后她在上海举办了“中国第一个女画家画展”,立刻轰动中国画坛。
她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给中国画坛注入了新鲜血液。徐悲鸿抛出了橄榄枝,她同时担任位于南京的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
所有的努力、所有经历的坎坷都是在为这一刻准备着。
事业上质的飞跃并没有改变潘赞化正牌妻子对她的不满和为难。
年,在她举办的第五次个人画展上,她的《人力壮士》油画作品被当时的教育部部长看好并预定此画,这油画描述了一个肌肉健硕的成年男子正在用有力的臂膀搬开巨大的岩石,岩石下脆弱的花朵正在等待阳光。
当天夜里,整个画展遭到了破坏,《人力壮士》被撕毁,还附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是妓女对嫖客的歌颂”。
她用了几十年的时光与过去割裂,但是妓女和小妾这两个名分还是如同十字架一般把她钉在道德的审判席上。
她与潘赞化商量,最终决定再次出国,他再一次把她送上了皇后号邮轮。
离开,或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她和他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别,她终生未能再踏上这片故土。
油画《我的家庭》局部图04天各一方,梦断他乡
年,她再次来到巴黎,靠卖画为生,勉强维持生计。就这样,她独自一人走着,不知道迎接她的未来是什么。
在巴黎郊区的阁楼上,她公布了她的三不,这让她成为三不女人:不谈恋爱、不加入外国国籍、不与画廊签约。在奔波不定的年代中,她坚守着“三不”,画地为牢,生活一度拮据。
年,她将自己获得的“多尔列奖”和颁奖的照片邮寄给国内的潘赞化时,潘赞化已病逝一年了,他再也等不到这个“捡来的妻子”了。
她在巴黎生活了40年,艺术成就斐然:她在美国、英国、意大利、比利时、卢森堡等国举办过个人画展;她还荣获法国金像奖、比利时金质奖章和银盾奖、意大利罗马国际艺术金盾奖等20多个奖项;还有,法国卢浮宫博物馆收藏了她的油画作品,她成为中国第一个进入卢浮宫的画家。
但是,她却无法与时刻挂念的丈夫分享这样的荣誉。
她想回去看看,可等到中法建交的同时,那一场十年动荡来了,她想回去看看他,却得到了他离世的消息。一生为他,他不在了,又有何意义呢?
年,潘玉良在饥寒交迫中离开了人间,隔着大洋彼岸,在思念中永眠。
潘玉良自画05
坚韧的女子,有着一颗锐不可挡的内心。
潘玉良,一个穷孩子出身的她,命运多舛,未曾想遇到愿意支持自己的人,为了感恩,她从不放弃学习,梦想和丈夫的爱让她涅槃重生,就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子,通过自己的努力,熟悉法语、擅长画画,在雕塑界颇具名气。
感谢解救自己于水火、始终如一支持的丈夫,感恩让一个人更加坚韧和始终用自己的方式特立独行的活着。
潘玉良画作-END-原创不易,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