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那年,文坛大咖欧阳修,受命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
正是春寒料峭时,各地士子收拾行囊,满怀希望,进京赶考。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金榜题名,那是当时千万读书人毕生所愿。
这一年,宋仁宗嘉祐二年(),看似平凡,其实并不平凡的一年。
从当年正月初六,欧阳修权知贡举,到三月初五,奏名进士,各科共录取人,其中,进士人。
一甲三名为,状元章衡,榜眼窦卞,探花罗恺。
都不认识?没关系。同年考中进士的还有:
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轼、苏辙、曾巩;
宋明理学的引路人张载、程颢;
以及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干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
这一年试举,光辉照耀整个大宋。
壹苏轼与苏辙是在父亲苏洵的陪同下进京的。
老苏很励志,年少时读不下书,四处交游,快意任侠。等成了家,有了孩子,他才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自27岁始,苏洵发奋求学,曾连续六、七年宅在家,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并立志,学业未成,绝不提笔写作。
什么时候开始读书,都不算晚。大器晚成的苏洵终于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学者,开创蜀学。
有些遗憾的是,苏洵一生都没考中过进士。
希望就落在孩子们身上了。嘉祐二年,20岁的苏轼和18岁的苏辙进京参加省试(相当于明清时的会试),一举成功。
苏轼、苏辙考中时这年纪是什么概念呢?
可说是天纵之才。
要知道,清代的才子蒲松龄一生考了N次乡试,一直到70岁,连个举人都没考到,更别说进士了。当然,也正是因为屡试不第,聊斋先生才有机会为我们留下一部名著。
苏轼与苏辙的成功,有一定原因是搭了当时古文运动的便车。
宋初曾一度流行西昆体和太学体等文体,其中,西昆体矫揉造作,太学体险怪艰涩,都是文坛*瘤,却受到广泛推崇。
作为当时古文运动的领袖,欧阳修看不下去了,想趁这次试举好好整治不正文风。
评策论的考卷时,欧阳修的好友,同时也是考官之一的梅尧臣,发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观点新颖独到,行文不落俗套,让人叹为观止。
欧阳修一看,确实不得了,策论第一舍他其谁,又转念一想,这该不会是老夫的弟子,曾巩所作吧?
为了避嫌,欧阳修将这篇文章评为第二,等到名次揭晓后,才知道,这篇文章竟出自苏轼之手。
欧阳修心悦诚服。
只是,苏轼文中有一句“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实在想不起出自何处,对此耿耿于怀。
后来,欧阳修当面问起苏轼。苏轼说,那是我编的啊!
有才的人叫创作,无才的人那叫瞎编。
欧阳修还是不住给苏轼点赞,他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
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宋仁宗在读过苏轼兄弟俩的文章后,那叫一个激动,当即立下flag:“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后世也都领会苏东坡的旷世才情,直至今天,中小学教材中要求“背诵并默写”的,除了李、杜的诗,最多的就是苏轼的词了。
苏轼一点儿都不考虑学生们的感受,相比之下,乾隆皇帝一生写了4万多首诗,就没有一首收录在中小学教材里,多么爱护祖国的花朵。
贰欧阳修会错把苏轼的文章认成是曾巩的,是因为他对曾巩这位得意门生相当看重。
唐宋八大家中,最没存在感的,曾巩要算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可在宋人眼中,曾巩可一点儿都不打酱油。在文学上,他主张遵经明道、文道并重、文以经世,是古文运动的中流砥柱。
自打年轻时,曾巩就是欧阳修的小迷弟,常以欧阳修为表率,“言由公诲,行由公率”。这才是追星的正确姿势。
年轻的曾巩鼓起勇气,给偶像写了一封自荐信,并附上自己写的《时务策》。
欧阳修毕竟是位善于发掘人才的伯乐,史书说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
看到曾巩的文章,欧阳修十分赞赏。可惜,曾巩这人时运不济,他擅长写文章,但应试能力太菜了,一直被埋没。
于是,欧阳修撰文为这位粉丝叫屈,写了篇《送曾巩秀才序》,赞扬了曾巩一番,还顺便把当时的选官制度批判了一下。
欧阳修说,不是你的错,全是考官的锅。由此可见曾巩的才气。
在欧阳修的鼓励下,曾巩锲而不舍,终于在嘉祐二年高中。
这一年试举,北宋古文运动旗开得胜。苏轼、苏辙、曾巩等人为文坛注入新鲜血液。
叁嘉祐二年考中进士的,还有曾巩的弟弟曾布。
曾巩潜心治学,在*治上鲜有成就,而曾布就不一样,他踏入*坛如鱼得水,日后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是新*的得力干将。
这人脾气犟,为人刚直,倒是和他上司王安石很像,被梁启超评价为“千古骨鲠之士”。
打虎亲兄弟。嘉祐二年,有好几对兄弟同科及第,除了苏轼兄弟、曾巩兄弟,还有林希、林旦兄弟,王回、王向兄弟等。
不过,那个时代,对后世思想影响最深的,还属理学家“二程”兄弟,程颢、程颐。
其中,程颢也是嘉祐二年进士,而程颐虽然名声在外,但和苏洵一样,一生都没考中进士。
兄弟俩师承濂学开创者周敦颐,提出“理”是万物本原,“存天理,去人欲”等主张,开创洛学。
而后来与程朱理学齐名的陆王心学,实际上也肇始于程颢。
兄弟俩可说是引导了以后几百年思想史的发展。
嘉佑二年,榜上有名者,还有另一位理学家张载。
张载是关学的开创者,主张“气本论”,算亲戚关系,还是二程的表叔。
叔侄关系很不错,二程就差唱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程颢常和张载在寺庙中坐而论道,叔侄俩谈天说地,无所顾忌。程颢豪言,古往今来也就咱俩聊天可以聊到这个高度。
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立个小目标,张载没想挣一个亿,却留下万古流芳的四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说是历代读书人的崇高理想。
可惜,宋代以后,作为官学的理学逐渐变得压抑变态,以至于到了“以理杀人”的地步,二程和张载等人的理想彻底跑偏了。
肆科举说到底是选官制度,不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嘉祐二年涌现了这么多文化名人,自然也少不了*坛精英。
从神宗在位时(—)的王安石变法,再到哲宗在位时的(—)元祐更化、绍圣绍述,都有嘉祐二年进士们的身影,新*中有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中间派及旧*中则有苏轼、苏辙、程颢等。
双方在朝堂之上明争暗斗,甚至各自*派内部也矛盾重重。
熙宁二年(),王安石任参知*事,开始执掌*权,主持变法。
吕惠卿是变法的二把手,在老王眼里,小吕是位好同志。
王安石比吕惠卿年长11岁,常一起讨论经义,两人意气相投,结为莫逆之交。
王安石变法,事无巨细,都要与吕惠卿商量,大部分章奏出自吕惠卿之手,青苗、募役、保甲等法都是由他制定。
有我老王吃的,就有你小吕一份。可是,吕惠卿这人不厚道。
王安石还在前线振臂高呼:“兄弟们,上啊!”回头一看,自家人都在互撕。
先是,吕惠卿和曾布交恶。
熙宁三年(),吕惠卿因父丧离职,曾布暂代他改定募役法。
等到吕惠卿回朝,发现曾布擅自改动了自己拟定的新法,丝毫不念及自己的劳动成果。
吕惠卿一向小家子气,和曾布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熙宁七年(),曾布被卷入市易务案。
市易法是为抑制兼并、增加财*收入实行的新法之一,市易务是市易法的执行机构。
市易法的原则就是由市易务出钱,收购滞销货物,等市场短缺时再卖出,以此限制豪商大贾对市场的控制。
曾布不得要领,指出市易务的判官吕嘉问派官吏到各地购买货物,禁止商人先交易,这是与民争利,剥削百姓。
吕惠卿趁机利用曾布这直性子,诬告他背叛新法,王安石居然信了。
此案导致曾布被罢官,这是新*内部第一次分裂。
同年,王安石因朝野舆论,第一次罢相。
吕惠卿接任参知*事,瞬间自我膨胀直得瑟,完全忘了自己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
执掌朝*后,吕惠卿任人唯亲,专横跋扈,借机收拾*敌。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跟吕惠卿早有过节。王安国热衷于吹笛,王安石曾劝他少沉迷玩乐,王安国却反要老哥远离小人。他所指的小人,就包括吕惠卿。
吕惠卿上台后,将王安国削职放归乡里,没过多久,王安国就病死了。
这可是恩人的亲弟弟。
吕惠卿垂涎新*领袖之位,不肯让老上司王安石回朝,借用祭祀赦免的旧例,向宋神宗推荐任王安石为节度使。
那点小心思,宋神宗当然知道,立刻质问他:“老王又不是因罪被罢免,为何要以赦免的方式复官?”
第二年,王安石东山再起,回朝执*,搞了这么多小动作的吕惠卿慌慌哒。
王安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很快将吕惠卿排挤出朝。吕惠卿从此屡遭贬谪,疲于奔命。
尽管吕惠卿是变法的先驱,在边境也忠于职守,却再也难以进入*治中心,被新、旧*共同嫌弃。
忘恩负义,真的会遭报应啊。
伍与此同时,旧*反对新法的火力一点儿也不小,以司马光为首的旧*从熙宁年间就对新*连续炮轰。
朝堂之外,至交好友饮酒赋诗,朝堂之上,新旧两派*同伐异。有时候,同样一拨人,在生活中是朋友,到了朝廷,就成为*敌。
苏轼与章惇的恩怨极具代表性。
章惇是苏轼多年好友,二人感情深厚。
据说,有一次,苏轼和章惇一起出游,路过一处独木桥,桥边景色宜人,桥下是万丈深渊。
章惇跟苏轼提议:“要不咱俩一起过去,到对面石壁上题个字?”
豪放的苏轼难得冷静一回,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
章惇不怕,大笑一声,快步走过,在石壁上写下“苏轼、章惇来游”,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回来。
苏轼对章惇说:“子厚兄以后能杀人。”
章惇问,何出此言。
苏轼笑道:“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还会顾惜别人的生命吗?”
一语成谶,多年以后,章惇确实差点儿要了苏轼的命。
章惇的科举生涯也有几分传奇色彩。
嘉祐二年,章惇进京,高中进士。可章惇一看,状元居然是自己的族侄章衡,当场就不爽了,拒不受敕,打道回府。两年后,重头再来,又一次考中。
社会我章哥,就是这么自信。
王安石变法期间,章惇和吕惠卿等人一样,是草拟和制定新法的骨干,而作为旧*的苏轼一向心直口快,好议时*。
元丰二年(),苏轼身陷乌台诗案,被*敌群起而攻之,命悬一线。
章惇不惧被新*同僚排挤,仗义相助。他撰文劝慰苏轼,并上书神宗:
苏轼弱冠之年就擢进士第,23岁应直言极谏科,评为第一。仁宗皇帝见过苏轼,将他视为一代之宝。如今反而将他置于牢狱,臣实在担心,后世借此事说陛下听谀言而恶讦直啊。
在章惇等人的援助下,宋神宗网开一面,将苏轼贬为*州团练副使,同时受牵连的还有他的弟弟苏辙,被贬为筠州盐酒税监。
这一年,作为朝臣的苏轼“死”了,作为文人的苏东坡却“活”了。
谪居*州期间,苏轼过着清贫的日子,能用来打发度日的,不过几亩薄田,几壶浊酒。
他咏古抒怀,“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豪放洒脱,“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乐观旷达,“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鸡”。
他慨然长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同时,苏东坡也有哀伤的一面。在*州的第三年寒食节,苏轼作了两首五言诗,挥笔写下有“天下第三行书”之称的《寒食诗帖》。
“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郁郁不得志的惆怅之情溢于纸上。
《寒食诗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陆风水轮流转,宋哲宗即位后,改元为元祐,皇帝年纪尚幼,旧*领袖司马光在宣仁太后的支持下上台执*,力主废除新法,新*倍受打击,史称“元祐更化”。
苏轼被召回朝,这会儿轮到章惇倒霉了。
元祐元年(),司马光等旧*上书要求废除募役法。章惇据理力争,立刻遭到旧*攻击,其中还包括苏辙写的的论状。
一向自视甚高的章惇,心都凉了,不久就被贬知汝州,元佑年间一直被贬到岭南,比苏轼当年还惨。
狂傲的人一旦自尊心受到打击,难免都会性情大变,章惇正是如此。
元祐八年(),宋哲宗亲*,次年改元绍圣,再次起用章惇、曾布等新*旧臣,恢复变法,史称“绍圣绍述”。
章惇的命运再一次发生转折,而他重新得势之后,便对旧*进行报复,他对老友苏轼的最后一丝仁慈也消耗殆尽。
绍圣元年(),苏轼作为旧*分子,遭到清算,贬至惠阳(今广东惠州)。苏轼继续发扬乐观主义精神,写下诗句“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好不逍遥自在。
章惇可没有苏轼的气度,经过大起大落的他,内心早已扭曲,他看不惯苏轼的潇洒,心里满是愤恨。
章惇给苏轼挪个地,直接将其贬到最偏远的儋州(今海南儋州)。
此时,苏轼已年近六十,去了,恐怕就没命回来了。
柒元符三年(),年仅24岁的哲宗,英年早逝,没有子嗣。
风头正劲的新*再次诠释,什么叫,生命不息,内斗不止。
章惇和曾布在立储一事上起了分歧。
曾布等人认为,应立哲宗的弟弟端王赵佶。
孤傲的章惇站在众臣对立面,认为赵佶“轻佻无行”,不宜继承大统。
这一回,章惇站错队了。众所周知,赵佶,便是宋徽宗。
徽宗即位后,章惇被罢相,贬出京,5年后,病死于湖州团练副使任上。
就在章惇被贬的这一年,远在海南的苏轼遇赦北归。
第二年六月,苏轼途径京口,偶遇章惇之子章援。章援是元祐年间苏轼知贡举时考中的进士,与苏轼有师生之谊。
章援担心,一旦苏轼被起用,会报复章家,因此怀揣不安与苏轼通信,请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对章惇一家多多关照。
苏轼当即表态:“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增损也。”
当初,章惇欲置苏轼于死地,如今,苏轼不仅没有怨恨章惇,反而发自内心地表达对友人的关爱。
在乌烟瘴气的朝廷,这样的博大胸襟真是难能可贵,与章惇的心狠手辣形成了鲜明对照。
遗憾的是,苏轼等不到施展抱负的那一天,也等不到章惇的和解,65岁的他,在北归途中,病逝于常州。
章惇离京后,曾布本有机会一家独大,偏偏宋徽宗信任的是另一位权臣,蔡京。
蔡京先是揪住了曾布的把柄。
曾布有意提拔自己的亲家陈佑甫为户部侍郎,蔡京上奏说:“官爵是陛下的赏赐,宰相哪来的权力私自授人呢?”
曾布在朝堂之上,与蔡京争辩,没想到越说越激动。
蔡京的亲信,尚书右丞温益当面呵斥,甚至直呼其名:“曾布,你怎敢在皇上面前如此失礼?”宋徽宗对曾布开始有些不耐烦。
随后,蔡京又想对曾布加以贪污的罪名,命开封知府吕嘉问逮捕曾布诸子,进行威逼利诱,以此来给曾布罗列罪名。
这个吕嘉问,正是当年市易务案中被曾布弹劾的那位。曾布估计跟他八字相冲,这辈子倒了两次霉,都跟他有关。
失去了宋徽宗的信任,曾布被一贬再贬。
大观元年(),72岁的曾布在润州知州任上去世,嘉祐二年进士中的最后一位权臣黯然落幕。
在*坛上几经浮沉的曾布,功勋卓著,日后却与章惇、吕惠卿等一起被史官列入《奸臣传》。
而他哥哥曾巩,一生为官廉洁,一心专研学问,在《宋史》中被给予了很高评价,其文章与王安石、欧阳修齐名,“卓然自成一家”。
同年考中进士的兄弟俩,评价如此大不同。
章惇和曾布先后离京后,宋徽宗命蔡京将前两朝参与“*争”的大臣列出来,整理成一份黑名单。
于是,蔡京七拼八凑,找出“元祐*人”名,将这些人定为奸*。苏轼、章惇、曾布等赫然在列。
宋徽宗不许*人子孙留在京师,且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随后由蔡京手书姓名,发至各州县。
这些英才,斗争了大半辈子,最后居然什么也没得到。
嘉祐二年初春,士子们踌躇满志,一心为国效力,却在不知不觉间分道扬镳。
有的人眼睁睁看着理想破灭,有的人在漫漫长路上迷失,还对同年举起了屠刀。
或许,官场上,从来就只有利益,没有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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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年版
曾枣庄:《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复旦大学出版社,年版
王连旗:《北宋嘉祐二年进士研究》,河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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