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世界上再没有能像他那样对我好的人了……”
李淑贤在回忆丈夫溥仪最后的日子时,首先对记者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读过《我的前半生》的人都知道,溥仪的前半生是用罪恶与忏悔写成的,而他的后半生则充满了新生的欢乐。
自从成为普通人,他用一个“新人”的满腔热情,来迎接后半生的每一天。然而,命运却让他过早地离开了他所热爱的新生活。
溥仪从年12月4日获得特赦,到年10月17日离世,不过短短8年时间,溥仪的“后半生”未免太过短暂。
而在这转瞬即逝的日子里,妻子李淑贤与他朝夕相伴了6个春秋。
相较于自己的“皇帝”丈夫,李淑贤的前半生,可以说受尽了命运的折磨。
8岁丧母,14岁丧父,15岁那年,刻薄的继母不顾李淑贤反对,硬要将她卖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头做妾。
不堪受辱的李淑贤,只身逃到北京投靠寡居的表姐,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没过多久,表姐便带着孩子回了南方老家。
溥仪与李淑贤出于生活所迫,孤苦无依的她只得嫁给了一位邻居,尽管婚后受到丈夫的虐待,但因经济上始终无法独立,她只好忍着。
直到解放后,做了护士,有了收入,李淑贤才与丈夫离了婚。当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在悲戚中度过时,她遇到了她的救星——溥仪。
“他对我很好,要是他不死得早,我也是很幸福的。”
年4月30日,李淑贤与溥仪结为夫妻。那一年,李淑贤37岁,溥仪56岁。
很多人都说,结婚要找个年龄大一些的男人,因为懂得照顾人。可是,这句话放在李淑贤与溥仪的身上,倒像是个笑话。
李淑贤与溥仪自小生活在紫禁城中的溥仪,可以说事事都有人伺候,以致于让他成了一个毫无生活能力的人。
直到自己成了普通人,他才开始注意到,原来这世界上的很多事物,都是如此陌生与新奇。
在理发店,他看见吹风机很新鲜,不知是何物;在植物园,他不会数饭票,每次都是抓出一大把放在柜台上,说:“该给多少,你自己拿!”
与李淑贤组成家庭后,“家务事”又成了这位年近花甲的“皇帝”的新课题。
“他不偷懒,就是什么也不会做。”
每每提到丈夫在家务上的事,李淑贤总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溥仪星期天,李淑贤洗衣服。溥仪在战犯管理所学过洗衣服,想露一手,就说:“我来帮你洗。”但他总是洗不干净。
李淑贤做饭,他也想帮忙。有一次,他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汤,没走几步就把碗摔在了地上,他竟不懂得要找个东西垫着才不会烫手。
这样的笑话还有很多,每次“失误”,溥仪总是把自己大骂一通,骂自己是“废物”。
他最常对李淑贤说的话是:“别着急,别着急。我慢慢学,一定学得会。”像是一个小孩子,在乞求老师的原谅和信任。
“我从认识他到他去世,只有6年时间,他从未说过我一次。婚后,他身体有病,觉得对不起我,便百般顺我……我们的感情始终很好。”
溥仪与“皇后”婉容诚然,作为曾经的“皇帝”,溥仪是有过几个女人的,然而,对溥仪来说,那些人都不是他的“妻子”,更谈不上是志同道合的“爱人”了。
是的,历史上哪一个皇帝是真正拥有“爱情”的?在他们与另一半之间,永远隔着君臣,隔着主仆,隔着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无形的高墙。
与李淑贤结婚后,溥仪回想起曾经那些“风光无限”的日子,恍如隔世,他像是死过一次,做了鬼回来:
“我的前半生有几次大婚,娶过皇后、妃子…但都没有真正过过什么幸福生活,过去的婚姻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可怕之极。”
溥仪与兄弟姐妹在一起对于溥仪来说,直到与李淑贤结婚后,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做了“丈夫”,第一次以平等的地位和一个女性相亲相爱。这种感觉是他前半生从未感受过的。
在溥仪眼中,李淑贤是一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性,而对于饱经苦难的李淑贤而言,溥仪亦是最痴情的丈夫。
只是,命运让他们在后半生为数不多的时间里相遇,是他们的幸运,也是他们的悲哀。
夫妻恩爱的幸福时光没过多久,这对苦命鸳鸯便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灾难性的打击。
开始是李淑贤的病,在医生确定她的子宫瘤为良性之前,溥仪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整天为她的病担心;等到医生为妻子做摘除手术时,他又躲在手术室门外偷偷抹眼泪。
李淑贤与溥仪直到看到妻子恢复健康,可以下床走动,他才露出了久违了笑容。
可是,没过多久,溥仪自己也病倒了。
结婚仅仅2年多,溥仪就被查出了肾癌,并已转为膀胱癌,无奈之下,只得手术切除了一个肾,后来发现另一个肾也癌变了,医生已束手无策。
很多人都知道,溥仪是个极其“怕死”的人,在《我的前半生》中,他是一个走到哪里都提心吊胆的人。
他曾把自己比做露水,好像太阳一出,自己就没命了。在紫禁城,怕太监害他;在天津,怕老百姓害他;在东北,怕日本人害他。
溥仪后来,在战犯管理所,他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任何一点开门声、脚步声都会让他胆战心惊,意念中的死亡阴影,日复一日如噩梦般折磨着他。
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了,都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溥仪完全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有了“死神将至”的恐惧和悲哀。
不仅如此,他还反过来劝慰一脸愁容的妻子:“要相信国家的医学,我觉得我一定可以康复。”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溥仪之所以这样积极、乐观,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怕死”,除了相信奇迹,他不敢有其他想法。
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溥仪年,溥仪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一场众所周知的运动,降临在中华大地,尽管他不清楚病房外的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但是他却能感觉到某种不祥的征兆。
“当时北京并没有人对他怎样,只有伪满宫廷医院去缠他,说他过去如何虐待她等等;还有一个原在长春伪宫当差的,来了几封信批判《我的前半生》。”
对于突然闯进他们生活的这两个人,李淑贤印象深刻,要不是有这些刺激,也许她的丈夫不会死得这么早。
是的,晚年的溥仪很爱说笑,可是这两个人出现,极大地伤害了他的内心。
溥仪(左二)因此,他的病情急剧恶化,肾功能已完全丧失,腹部胀得很大,李淑贤日夜守在他的身边。
那时候,溥仪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身体十分虚弱,走两步就会气喘吁吁,但他医院跑。
李淑贤每天给他熬一副中药,给他打针,按时喂药,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更像一个私人护士。
溥仪严重贫血,当时流行“鸡血疗法”,李淑贤买了20多只小鸡养在家中的院子里,也给溥仪注射过鸡血,但是他的病情却依然不见好转。
转眼9月份,溥仪胸闷,连睡觉都成了问题,有时候要垫三个枕头才能勉强喘上一口气,心力衰竭的迹象越来越明显。
李淑贤与溥仪10月4日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溥仪喜欢热闹,尽管病入膏肓,却仍硬要留客人吃饭。
那天高兴,他吃了两碗饭,喝了几口酒。晚上客人告辞,他还亲自送客到门外。那一天,是他人生最后一年中少有的快乐时光。
可谁承想,客人前脚走,溥仪的尿*症就犯了,整整折腾了一夜。
转天一大早,李淑贤就医院的急诊室,然而从早上等到晚上,一个“急诊病人”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医治。
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医院中有部分人反对接受一个“封建皇帝”,后来托人几经辗转,才勉强把应该住在泌尿科的溥仪安置在了内科病房。
上世纪60年医院“把他送进病房后,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可他却并不轻松,喘得厉害,尿路又堵了,急需导尿,但当时没有哪位医护人员愿意给他导尿。”
提到当时医护人员对溥仪的态度,李淑贤仍有一些忿忿。
后来,好不容易盼来了医生,他走到溥仪的病床前,看了看他那被尿憋得滚圆的大肚子,笑了笑就走了,此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时没有人意识到,当一个医生将病人按照出身分成三六九等时,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救死扶伤,俨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转天,按照溥仪的嘱咐,李淑贤亲自来到广安门中医研究院,请来老朋友蒲辅周老先生,给他诊了脉,开了处方。
蒲辅周先生(右一)那天,蒲老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但李淑贤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沉重,他知道,这位“末代皇帝”的时间不多了。
下午,李淑贤准备回家为溥仪取一些换洗的衣物,溥仪突然给妻子递过来一张字条,李淑贤接过来,看到上面写着:
“小妹,我感气虚。你来时,千万把‘紫河车’带来。今天晚上服用。耀之。”
所谓“紫河车”就是胎盘粉,是一种补气养血、温肾生精的名贵药物,溥仪的求生欲极强,在这危难时刻,他还指望能用这种“宫廷药物”救自己一命。
李淑贤想对他说,这种药对他没有效果,还是先按照蒲老的处方来。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咽了下去。
在战犯管理所劳动的溥仪是的,他的时间不多了,既然吃什么药都于事无补,不如随了他的心愿。
然而,令李淑贤始料未及的是,这张字条,竟成了丈夫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
当她带着“紫河车”医院时,溥仪睡着了,看着丈夫消瘦苍老的脸庞,李淑贤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自从与溥仪结婚后,她并没觉得他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他不过是生活能力上比别人差一些;可是,他又真真有着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经历。
自从一次半夜,她听到了溥仪的哭声,她便隐隐感到,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有着不为人知、至少是不为她所知的另一面。
刚刚来到天津的溥仪后来,溥仪半夜再哭时,她实在不忍丈夫一个人伤心落泪,便打开了灯,眼前的画面却让她惊呆了:丈夫竟是睡着的。
原来,他是在睡梦中哭泣啊!
李淑贤心疼地看着呜咽的丈夫,他的内心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他的身体到底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为何连睡梦中都不肯放过自己呢?
10月12日,只能依靠氧气和葡萄糖维持生命的溥仪,留下了人生的绝笔。
这位习惯写日记的“末代皇帝”,本来要把蒲老先生最新开的处方抄在日记本上,结果在写了七八个模糊难辨的字后,便无力握笔了。
李淑贤与溥仪对于丈夫最后未写完的处方,多年后的李淑贤仍记忆犹新:
“那是我去中医研究院找蒲老开的方子,我记得抓药时缺一味白参,在东城药店没找到,又到西城药店才终于买到了。”
10月16日,老朋友李医院看望溥仪,溥仪已经昏睡一天了,直到晚上,才缓缓睁开了眼。
见到病榻旁的两位老朋友来看自己,溥仪很高兴,虽然浑身无力,还是硬挺着打了招呼,聊了几句天。
“我还不应该死呀,我还要给国家做很多事呢……”
听到溥仪的话,李以匡和范汉杰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溥仪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那个晚上,溥仪的精神比往常都要好,意识也清楚,李淑贤甚至一度认为,蒲老的处方真的有了奇效。
然而,好景不长,刚刚还精神尚佳的溥仪突然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很不好,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什么,李淑贤见状,起忙抓住了丈夫的手。
“小妹,我心里憋得慌……快叫医生……”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李淑贤慌了神,她急忙叫来值班的医生,又下意识地给溥仪的二弟溥杰打了电话,叫他赶快过来。
当值班医生赶到时,溥仪的意识还算清醒,医生为他打了三针,溥仪也渐渐舒缓了气息。
左起:宋希濂、杜聿明、溥杰、溥仪趁溥仪休息,值班医生悄悄将李淑贤叫到病房外,说:“他可能过不去今晚了,从他的情况看,可能是回光返照。”
尽管李淑贤知道丈夫已经时日无多,但听到医生亲口告诉自己,一时间,仍是难以接受,眼泪开了闸似的,止不住地往外流。
刚刚回到病房,溥仪便对她说:“给我打了一针氨茶碱,真把我憋死了!”
谁承想,话音刚落,溥仪就不行了,一个劲地翻白眼,紧接着又是一通抢救。但是医生说,已经无力回天了。
凌晨时分,病房里蔓延着恐怖的气息,李淑贤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
溥仪(左)与溥杰(右)“他睁着眼睛看我,他还有口气,嗓子里也许有痰,发出细微的呼噜呼噜的响声。”
她知道,他在等一个人。
没过多久,溥杰赶到了病房,溥仪抬眼看了看二弟,嗓子一直在抖动,可是用尽力气,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病危的哥哥有话却说不出来,溥杰含着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看到溥杰的反应,溥仪才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也许是用力过度,或者真的“死不瞑目”,临终时,溥仪的一只眼睛始终睁着。
李淑贤趴在丈夫的遗体上,痛哭哀嚎。她怨,怨上天为何只给了他们6年的时间,她刚刚尝到幸福的滋味,却又要面对无尽的哀伤。
左起:溥杰、溥仪、润麒(婉容的弟弟)没有人知道溥仪最后想要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溥杰也从没向世人提起过。
也许,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溥仪又回到了初入紫禁城中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那时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颠沛流离的人生,有的只是他和弟弟——两个追赶嬉笑的懵懂少年。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他会做一个普通人吧,为了亲人,为了爱情,为了朋友,为了过一把平凡而又奢侈的人生。